“止酒”处有何意

《晶报》| 李郁葱 (2023-02-21 15:32) 5981427

  《止酒》是当代中国70后代表诗人育邦的最新诗集。在他的诗歌中,有一种深沉的悲悯,也有一种迷醉的力量。他的诗是撷取生命经验之后重获的“天真的嗓音”。它源自诗人对万物有灵的体认,来自诗人对生命相通的理解。他写下陶渊明、苏东坡和金圣叹,也写下吴敬梓、陈寅恪和卡夫卡……他是他们的知音和隐秘的朋友。在对万物的深情凝视中,诗人感受到的不仅仅是肉体意义上的诞生与消亡,还有那无处不在的生长与剥离,隐秘的,无声的,但又是时刻进行的。育邦的诗,不但构建了生动鲜明的诗歌形象,而且还实现了物我隐秘的融通。他营造出一个个催人沉思的意境,一个个映照我们命运与存在的“镜像”。在多重意象与景观的“互文”中,实现了诗人与整个世界的互联互解、互映互容。

  纯净、透澈,这是育邦诗作一直以来给我的阅读感受,他的诗有着克制的美,言词之间的干净推深了诗的厚度,这种抒情的品质在当代不能说绝无仅有,但确实非常罕见:钻石般的坚硬和璀璨。有一回在富春江畔,就黄公望的话题我和育邦聊了一会,黄公望的画笔犹如流水,把胸中的山水泼墨了出来,当时突然想,育邦的诗,和古典的山水画有着不谋而合之处,于萧瑟处见暖意,于简洁里窥深意。

  平和中自有奇崛

  育邦最新的诗集《止酒》正是体现了这样一种风格,这从诗集三辑的安排中可以看出端倪:第一辑《从未停滞的钟摆》是一次次与灵魂的对话,对话者已经从时间中隐退,但又和我们灵犀一线;第二辑《你爱过这世界》则是转向了自己,审视内心的那个人,带着高蹈和些许的苍茫;而到第三辑《看不见的客人》中,内和外得到了统一,返回到回家之路,但最后一首诗非常有趣,它是寂静的,又期待着打开。

  就像我所读到的这首《姑苏见》,以我对育邦诗的熟悉程度而言,猛然间有些陌生感,尽管它是平实的,但它和育邦别的诗有所不同,这也是我把它拿出来剖析的原因:它的言辞显得稠密,诗行宛如栅栏,而光线透下来很多具象的事物,这些事物都是日常所见,这所见中有历史、现时和部分的想象。好像很随意,又好像经过细致的谋划:

  “我们到花溆茶馆,点了壶碧螺春/有个愣头愣脑的小娃娃/坐在婴儿车里,朝我们傻笑/河对岸,有位少年在钓鱼/没有鱼儿咬钩,但我们还是称赞他的智慧/臧北说,婴儿与少年,真是不识愁滋味啊”。

  我们、碧螺春、婴儿车里的小娃娃、钓鱼少年……这样仿佛并不相干的场景并置在一起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张力,它有着哲学的玄思和自我的反省精神,是对人在时间和地域中的一种自我定位。

  而《姑苏见》这个题目,就充满了一种古典的意蕴,诗中对于时间的偶然性洋溢着士大夫那种散漫的迷人气息,就像苏东坡在《浣溪沙·端午》所写:“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所见即是世界,我们对于世界的认知固执于自以为是的秩序,我们见,而后我们写下,佳人就是对感官世界的期许。

  从这个角度去看,《姑苏见》依然充满了育邦个人的风格,只是更加口语一些。和以往的诗一样,这种丝绸般飘动的诗句是属于江南的,在平和中自有奇崛,在冲淡中蕴藏着沟壑,它拥有典型的汉语之美。朋友们喜欢把育邦称为“育上人”,除了对其谦谦君子的褒扬之外,可能也是对其诗作风格的一种指向:它们是高蹈的,但带着尘世的悲悯。

  在诗中都是对谈者

  生活在南京这样一座城市,除了浩荡长江的水色沉浸之外,那喧嚣市声,满眼繁华,都很能让人沉溺,而个体在这种穿梭的风中,如果没有定心是很难沉稳下来的。我们都会有这样的经历和感受,但每个人处理的方式不一样,就像对山水之勾勒的技艺,到了黄公望这里才臻大成。育邦会把长江一次次写入到他的诗中,这与其说是一种意象,倒不妨认为是个人的一种癖好和在文字中留下的标记:因为他就住在长江边。

  大运河、甘棠镇、太湖、稻河、白鹿山……足迹所踏之处,视野所及之地,都是育邦秘密的源泉。“蜜蜂,置身于羞怯的忍冬花蕊中/在写诗/我们走过老鼠走过的小径/寻找流失的盐/柴火与谷物”,在这首《庭院》中,有一种特别的人生况味,和我很喜欢的但没有收入这个集子的《中年》可以对照着读。两首诗都写得平静,有如止水,但读得我惊心动魄,好的诗大概是这样的:都是一些简单的言辞,组合在一起的也都是能够明白的道理,但就是能够打动你。这是一种文字的气质,真正的文字大抵如此,有效地杜绝了模仿的可能性。

  散逸出去说句题外话,诗人圈中同题诗的写作,其实是最有效看出诗人质地的,同样的题材,同样的意象,或许语言都有雷同之处,但语言所排列组合成的诗行却能够高下立判。

  从诗的传承来看,育邦的诗之源泉来自于古典和现代的多个渠道,这是我们这一代诗人共同的宿命,但天平的两端哪边更重却取决于个人的倾向,这就像在育邦的诗中,我们可以读到屈原、陶渊明、王维、孟浩然、李白、杜甫、苏轼,或者《诗经》和《古诗十九首》等杰出文本所带来的光影,同样也有圣埃克苏佩里、卡夫卡、卡尔维诺、佩索阿等的斑驳梦痕。古人和今人,在育邦的诗中,都是对谈者:一种精神上的互通和辨认,带着自身的宿命。

  “天使遗失谜语。/未安葬的马在深夜复活。/春雪燃烧起来,/没到第七日,/上帝就死了。/她从美丽的水面来,/坐到贫瘠的松树下,/唱起属于她的/蓝色的歌。”

  这首致敬贝拉·塔尔的《都灵之马》,又何尝不是育邦内心的自我之歌:唱起属于自己的蓝色的歌,即使是坐在贫瘠之地。当然,这只是一个说法,育邦所立锥之地丰富得很,他写过一本名为《从乔伊斯到马尔克斯》的读书随笔,是对31位西方文学大师及其代表作进行阐述,育邦说过:“时间是最残酷的批评家,会在成千上万的作品中挑选出最能打动人类灵魂的艺术之作……我想以‘让狼群过去’表达我对于20世纪世界文学的态度,我在驻足凝望这些蔚为壮观的‘狼群’,这是一个理想图景,同时也是我对于文学的最高致敬”。

  对尘世的凝眸

  读到这一段话的时候,让我想起育邦在他的《离歌》中的几行诗:“山水在谈话,云与雨的离歌。/迷惘的琴弦,理解/一朵玫瑰花的朽烂。”

  时间或许能够把玫瑰保持下来,而这玫瑰的盛开,最终取决于酝酿它的土壤,弗里斯特有一句诗写的是诗人的内心如何在现世取得平静的:“我和世界有过一次情人的争吵”。确实,我们所写下的每一行诗,都可视之为这种争吵后的余沫。育邦在另外一首写广义上的父亲的诗中,展示了这种文学血缘的承继和挣扎:

  “……我从石头里走出来/我认出了我的一位父亲/他纯洁的呀,让我们羞愧/全身赤裸,双手长满了古老的苔藓//我从人群中走出来/我认出了我的一位父亲/他戴着面具与枷锁/正在表演永恒的傩戏//我从火苗中走出来/我认出了我的一位父亲/他提着一桶水/是的,他要浇灭我……”

  在狭义的世界观里,我们期待用文字呈现出我们所感触的好的世界,它是在痛苦地思考和发现之后的结晶,是我们能够发出的属于自己的声音,我们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佳人。人生如逆旅,但诗人能够在文字中一次次归来,只是这归来,有时会显得恍惚而散漫:“某一天,我回来了/那几颗玩过的石子还在屋檐下/棱角已磨平——/雨水教育了它们。”

  育邦的这种感触也许只是一个悖论,他有一道自己通往世界的门,在这些文字里,他把门打开,邀请我们加入到对尘世的凝眸里。

  育邦 著有《少年游》《潜行者》《附庸风雅》《从乔伊斯到马尔克斯》《吴敬梓》《忆故人》《伐桐》《止酒》等十多部作品。诗歌入选《新华文摘》《大学语文》及《扬子江文学评论》年度文学排行榜。曾获三毛散文奖、扬子江诗学奖、诗刊社陈子昂诗歌奖2021年度青年诗人奖等奖项。为当代中国70后代表诗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