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邦:高山流水遇知音——读郭平长篇小说《广陵散》

来源:《文汇报》2022年8月28日 (2022-09-20 15:55) 5975652

   《广陵散》是一部独一无二的长篇小说,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本书只属于作者郭平本人,属于他那偏离喧嚣的清寂小道。而这条小道又是通往天地万物、通往爱与怜悯的阔大之路。书稿初稿成于1998年,定稿发表于2020年,成书出版于2022年,接近四分之一世纪的时间跨度;空间上,初稿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书库,二稿于作者在印尼的十三个城市巡回讲课途中,三稿于印尼东爪哇印尼群岛语言文化艺术中心,最终定稿于南京河西聚福园的家中。这是人生的一条巨河流,《广陵散》装在作者的心中,跨过了多少山水城林,飞越了多少尘世云烟。

  《广陵散》既是精神领域里“高山流水”的艺术图景,又是充满人间烟火气息的人生图卷。它是一部用生命写就的书,美、艺术和人间食粮喂养了这本书。小说《广陵散》与同名琴曲《广陵散》一样,充满了文化张力与文化创造性。

  主人公周明是为古琴而生的,初三时从收音机中听到钟鸿秋的琴声始,拜师、学琴、考学、识琴、赏琴、指导斫琴、访友、讲学、研究、打谱、买琴、藏琴、碎琴……他的学习,他的生活,他的爱情,他的人生轨迹总是以古琴为中心的。面对着以古琴为中心的世界,周明有意无意地把它分成两个部分:此岸与彼岸。此岸是众生喧哗、世俗平庸、物质与功利的世界,是周明有意离开却又无法离开的尘世;而彼岸却是高山流水、清寂高远,是精神与心灵的安心之处。他在此岸淬炼,眺望彼岸的繁花;他在彼岸安心,体味此岸的柔情。随着生活的磨砺与时光的流逝,周明投身其中的生活洪流中,此岸与彼岸之间,已无从分别。正如作者郭平在一次访谈中所言:“柴米油盐,崇山大川。时光如水,令我流连。生命有尽,天高地远。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古琴与生活给周明给作者带来时光最深处的领悟。在尘世中,周明的涉水前行、告别了部分自我,这些残酷的告别正是人生的存在真相,在这过程中,他获得对万物、对古琴、对人、对世界更为广大的宽容与爱。

  另一个主人公徐大可是周明的知音。或者说,徐大可与周明互为知音。他们一次次相互帮助,相互砥砺,相互理解对方的音乐和心灵。徐大可对周明推心置腹地说:“我就是你的知音,我能听到你的向往,也能听到你心里的杂音和噪音。”  

  徐大可是吹唢呐的,他的家庭、他的出身是卑微而悲凉的。他自言:“唢呐就像狂风一般,可以吹散满天的乌云,会让悲伤奔流起来变成欢乐。”他的唢呐里包含着一种明晰的音乐形象:他对于生活的领悟,他眼中世界的模样。他最先学吹唢呐,主要是吹给母亲听的,他的听众是天地和母亲。“因为在天地之间,他的唢呐雄厚而辽阔;因为母亲,他的唢呐又有温柔的哀伤。”徐大可理解他的启蒙老师刘柱子:“你听他的唢呐,仿佛能看到生活中的故事,一个个生命的旅程,滚滚滔滔而又宁静深沉。”作为知音,周明理解徐大可,他以为徐大可“把唢呐那种大悲大喜、悲中带喜喜中含悲的境界吹得非常迷人”。

  《广陵散》中,其实还有一位女主人公,她叫余韵。余韵的形象是高冷的、凄美的,是周明最先心仪但又悄然退却的女生,后来经历一番挫折成为了徐大可的妻子,终又别离。这其中曲折幽深的心事谁又能懂?这是一位被迷雾所笼罩的女人,我们看到的是神秘、迷惘和忧伤,她是从未被人打谱成功的古琴曲。

  周明在资料室里发现了民国时期的《明子日志》,它所生发出的故事是本书的复调部分,声部独立,又统一于整体。它是高山流水的静谧和声。通过不懈寻访与探究,《明子日志》中的人物关系一一明晰起来:大庄与明子是儿时的好友,同时跟一个大和尚学琴,并且同时爱上一个叶子的女子,后来大庄与叶子结合,并生下儿子秋儿。

  这让我想起安德列·纪德的长篇小说——《伪币制造者》。小说中的人物爱德华也在写一本名为《伪币制造者》的小说,即“小说中的小说”。纪德称这种文学手段为“纹心”,即如同在一个纹章的中心设置一个与纹章的形状、图像、花色完全相同的微型纹章,这种手法其实就是文学创作中的“戏中戏”。   

  一段对位于现实生活的琴人往事从历史的迷雾中显影,相由心生,可以说《明子日志》也是周明与徐大可的心灵镜像,他们的友情、他们的爱情、他们的性格与命运皆神奇地与日志中大庄和明子相应地对位起来。大庄和明子的命运存在,既是他们的前世显影,也是他们未来命运的征兆。《明子日志》中同样出现了两条路:“我往东,往尘世;师傅往西,往云山。” 出世与入世的生命选择被作者深深地置于其新开垦的诗学范畴中。现实生活中,徐大可一脚踏进尘世,大大咧咧,泼辣蓬勃,跌入光怪陆离的物质世界,他尝到过所谓“成功”的短暂滋味,而等待他是一连串的失败、抛弃和绝望。这如同他吹出的唢呐,汇聚成一种音乐形象,随物赋形,时而婉转,如涓涓细流;时而激越,如滔滔江河。而周明呢,一心只想走“云山”之路,经历一次又一次的灵魂拷问,在碰壁与面壁之间徘徊,在前进与退缩的道路上萦绕,精神性的悖论存在为作品写下的悲壮哀伤的基调,如同嵇康与《广陵散》,大悲大喜,安之若素。周明的“和光同尘”是一种被迫无奈的选择,亦古琴在今天所走过的道路。

  书中有一张琴“长清”,事实上,它也是本书的主角之一。长清对应着一伟大的琴人。它是唐琴,是书中钟鸿秋先生一所用之琴。而钟鸿秋正是以中国近现代最伟大的古琴大师管平湖先生为原型而塑造的人物形象。人琴相得,琴品、人品和艺品皆相得益彰,可以说钟先生与长清是琴人合一的。周明从钟鸿秋身上汲取对于生活的无限向往,对于尘世万物的深在悲悯。钟鸿秋的存在,照见了周明在这个世界的精神镜像:为美为艺术为生活,遗世而独立。作者郭平与书中的主人公周明一样,也是一琴人,他在专门谈论古琴的书《古琴丛谈》中说:“管先生的琴,不是舞台表演化的,不是庭园式的,而是万壑松风,是大河宽流,是孤云出岫,是清朴之人立于苍茫天地间的磊落与坦荡。”长清是一个孤绝的文化山峰,它是物质性的存在,也是精神性的彰显。它不仅存在于周明和徐大可的精神深处,也长存于每一个真正中国人的心灵深处。它的结局是凄冷的,摄人心魄、令人心碎,当周明拿到它时,无论怎么弹,都是喑哑之声,它“越过他最美的顶峰”。长清迎来了它生命的壮美时刻,死就是至高境界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