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根勤:明如焰火,暖如烟火——读王忆《冬日焰火》有感

(2021-03-03 17:21) 5950528

  去年底,我在泰州邂逅王忆父女。年轻的女孩王忆坐在轮椅上,一看就是高度行动不便。但是我刚坐下来,王忆就对我抱以天真无邪的笑容。不久,她父亲又来加我微信,他说这是王忆的意思。

  已届中年的父亲面色沉郁,他努力介绍女儿的作品。听他一说,我知道了,王忆有小脑偏瘫的疾病。

  王忆是不幸的,这个问题,无论对她本人,还是家庭,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灾难。但王忆又是幸运的,她有衷心爱她而又意志坚强的父母,还有一大家子人。

  王忆得到了妥善的临床治疗、康复训练、生活护理,还有系统的学校学习。其中的艰难、辛酸、悲伤,即便是铁石心肠都会被触动。整个家族的努力,是不可思议的。而回报,也是不可思议的。

  父亲说,现在的王忆,还是需要系统的照顾,全身上下能动的地方不多。在这样一种令人绝望的状态下,她却如同霍金一样,用一根手指敲击键盘,敲出了一百万字以上的作品。这是生命的奇迹,文坛的奇迹,更是文学富于救赎功能的鲜活样本。王忆身体是不便的,但她的生命,却通过文学得到了极大的升华,同时也为全世界的健康与不健康人群,树立了一面励志的大纛,耸立入云,迎风飘扬。

  从苏珊·桑塔格开始,文学与疾病,成为文学与文化研究的母题之一。

  疾病,经由作家的书写不断提炼着新的意义。

  其实,文学创作,本身就是一种疾病的结果。艾克尔曼在《歌德谈话录》记载,歌德提出,许多突出的能力,尤其是人格魅力,一定程度上是以身体与精神的其他缺陷为代价的。基督教甚至认为,魅力是被上帝诅咒的结果。

  古往今来的文学家,许多是病人,比如盲诗人荷马、弥尔顿,癫痫病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疯癫的诗人荷尔德林与哲学家尼采、盲聋哑的作家海伦·凯勒。要说跟王忆情况相近的,还是英国的白朗宁夫人,还有中国的张海迪,以及已经去世的史铁生。但王忆疾患的严重程度,应该是超过了这三位前辈,这种情况下,她能选择创作,而且坚持下来,放眼全世界,都不多见。

  放在读者面前的《冬日焰火》,是王忆在10多年文学创作中一个艰难的尝试,也是一座里程碑。这是她创作的第一部自传体长篇小说,是儿童的视角。小说记载了艾小冬,也就是王忆的化身,10岁以前的经历,也展示了苏北小城一个家族面对灾难的态度,还有大时代的变迁和发展。

  艾玲,也就是小冬,出生在冬至,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出生时的波折,暗示着后来的灾难。一家人的性格,也在这次事件中显示出来,父亲的正直、母亲的柔顺、双方老人还有亲戚的宽容,展露无遗。这也是小冬有惊无险、不幸中之万幸的温床。

  在五个月时候检查出病症前,伍镇一家人的生活很温馨。传统风格而开阔的居住空间、有条理的布局、稳定的收入、富庶的生活、讲究的习惯与风俗、和谐的相处,以及别具特色的方言对白,让小说充满了不一样的氛围。尽管读者心中已经被“告知”了主角的“疾病”,还是会受到正面的感染。

  从第三章《小冬遭遇病魔》开始,家人被告知一个“宣判”:小冬“脑神经受伤,小脑发育受到严重影响”,医生建议父母再生一个。小说的基调为之一变,一家人陷入了深沉的苦难,奔波、检查、等待、治疗、求助、等待、挣扎、纠结、压抑、绝望……这种情绪如同黑色的幕布,笼罩了后面的篇幅,剩下的,只是读者对一家人生命力的期待。

  有一段文字显示出王忆的功力。在父母陷入绝望后,父亲建议去玄武湖散一下心。“船在湖面上开着,傍晚的微风轻轻吹向他们的脸庞,天边的夕阳渐渐染红了整片湖面,而这火红的霞光灼伤了李萍一直湿润的眼睛。”她不觉产生了抱着孩子投湖的冲动,好在被父亲及时制止了。父亲“一边安慰着妻子,一边也控制不住地流泪……湖面上有风声,有船桨划动湖水的声响,还有他们一家三口第一次抱头痛苦的声音。这是一个悲伤的傍晚,似乎一整片湖都难以盛下他们的泪水。”

  “艾志刚双手用力搓着脸,一脸的疲惫,这一刻,他什么也不想多说。在桌上随意夹了几筷子菜,没滋味地吞了几口饭,起身从厨房里走出去,过了水泥小径,走进了对面的客厅,然后直接走到了房间。眼镜也不摘掉,一头倒在了床上。他想一觉睡去,最好再也不要醒来。”

  这些场景或许作者目睹,或许是听说,但我们不得不佩服她的笔力。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她在遭遇病魔之后,不但恢复得较好,还受到了不错的教育,还坚持了课堂之外的学习。

  “艾志刚还是保持呆滞的神情,语气中却意外地透露着一种坚定:不能放弃,我不想就这么放弃孩子。”

  小冬的幸福,也从这里开始。“虽是不幸人,依然有人疼爱。”

  “从那以后,艾志刚和李萍就带着小冬踏上了治病求医的漫漫长路,”直到书末。

  书中关于小脑偏瘫这种病症的介绍,相关的治疗、康复,以及如何面对学校教育,信息量极其丰富,可以说是一部优秀的临床教科书,更别说其中饱满的情绪、情感与细腻而优美的笔触了。

  因为身体的无能为力而产生的对世界的绝望,因为交流不便而产生的孤独,因为他人歧视、欺辱乃至打骂而产生的悲伤,不要说作者或者当事人自己,也别说文中的父母与家人,就是读者,都会生出巨大的同情与恐惧。因为生命是如此脆弱而不可预期与确定,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未来,尤其是身体的衰老,人际关系的孤独与无助。

  所以说,疾病是人类的宿命,如何面对,除了科学,我们最需要的是亲情。

  艾小冬的父母,艾志刚与李萍,还有双方的父母与兄弟姐妹,都有一种难得的平常心与爱心,心平气和,同舟共济。这就是命运的共同体。在面对女儿残障这么巨大的考验面前,他们用无比顽强的意志,走到了现在。小冬的聪明智慧,勤奋好学、不甘认输的心态,换来了社会的认可和肯定。

  这让我想起德国诗人里尔克一句名言:没有输赢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小说的结尾,成长良好的小冬十岁生日,“艾志刚的眼睛被烛光逐渐映红,他拿起话筒,心潮澎拜地说:‘……艾玲,爸爸想告诉你,别人眼中的你也许只是个没有用的人,但是你一定要坚强,就如同这夜里的焰火一样,一定要绽放出独一无二的美丽。’

  “此刻窗外,绚丽的焰火在静寂的黑夜盛放,绽放出七色的光辉。洁白的雪花宛如天使的羽毛,在夜空中飞舞出别样的精彩。”

  在“后记”中,王忆说:相比较诗歌,小说写作无论是从精力还是体力上,的确带给我一些超出预料的压力和疲惫。这种体验,读者与她自始至终,感同身受。

  这场“轮椅上的奔跑”,还在持续。教育家朱永新说,王忆用一根手指在键盘上奔跑,是世界上最优雅、最健美的姿态。作家张海迪则评价道,最了不起的就是那些历经磨难还屹立不倒的生命之树,哪怕只剩下一根枝丫,也要为蓝天大地奉献自己的绿色,王忆就是这样一棵树。

  如果要类比,我觉得王忆不是江南的柳树,也不是沙漠上的胡杨,而是太行山与大巴上的崖柏,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苦心孤诣,绝处逢生。

  范小青说,王忆的生命力,来自爱心,来自文学。

  王忆是文学、文化、生命教育的最好素材,她自己也在艰难书写着自己与这个世界的美好故事。

  我很高兴,在史铁生写作《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命若琴弦》、《我与地坛》20多年后,又见到了这部笔力非凡的《冬日焰火》,明亮温暖,照耀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