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武《自画像》:当今文化生态的疼痛隐喻

来源:《十月》 | 李惊涛 (2021-03-02 14:51) 5950478

  《十月》2021年第一期的小说栏目,头题推出了陈武中篇小说《自画像》。在我看来,这篇小说触动了一个话题,一个可能是敏感的、令人有些羞答答的话题。但是我想把这块盖头掀开,让这个有些沉重的话题露出真容。

  从故事的层面看,中篇小说《自画像》写的是一个清纯少女改变了一个中年油腻男的故事。什么样的油腻男?“萎琐,油腻,贪图小便宜,安于现状,胸无大志”,这是男主角的自况,当然不乏自嘲。他叫鲁先圣,在“画家村”开着一家画廊,人称“老鲁”。为了赚取廉价劳动,他想改变美术系大四女生翁格格,把她变成批量造假的熟练画工。本来,我以为陈武会像小说《奉使记》那样让两个人物来次“对位移植”,后来发现不是;只是老鲁被改变了——翁格格改变了他,把他变成了尊重艺术、尊重创造也尊重自我的人。这个有趣的结局颠覆了我的预想,让我悚然一惊。我意识到惯性思维是多么可怕,继而想到陈武的叙述策略中可能埋藏了一个隐喻,一个关于当今文化生态令人感到疼痛的隐喻。

  当然,说破《自画像》中的隐喻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发现,只是我不吐不快的执拗。事实上,单纯从隐喻的角度解读《自画像》,是有些对不起这篇小说、也对不起作家陈武的。因为一方面,中篇小说《自画像》的旨归是丰富的,决非单一的“隐喻”可以囊括;或者说“隐喻”充其量不过是《自画像》的蕴涵之一。但是另一方面,这篇评论确实不想再全息解读作品,只想说说“隐喻”这个“梗”,是刻意“攻其一点、不计其余”的。

  在当今的文化生态中,生长着太多面目相似的模式化与类型化作品。它们按元素组装,按套路制作,按流水线作业;极端情况下,甚至“人工智能”软件生成的“作品”也混杂其中。所以当下太需要一篇这样的《自画像》、也太需要一幅这样的“自画像”了﹗因为艺术界也包括小说艺术界,不仅已经十分“油腻”,还为此建立起一套必须“如此这般”的说词。最常见的便是“生存的压力”与“市场的制约”,让文化生态中某些现象堂而皇之、愈演愈烈:一是竞相模仿,二是粗制滥造,三是流水线,四是套路化,使得精神产品完全匍匐在市场脚下,不再顾忌“生活-艺术”“模仿-创造”“真实-托伪”的辩证关系,几乎捐弃了“求真-求新”“发现-创造”的艺术规律,以致“抗日神剧”疯长,“大师”泛滥成灾,“行为艺术”抢镜……所以《自画像》写的是老鲁,也是在写艺术界;老鲁的“自画像”,也是艺术界的“自画像”。

  就“自画像”这个概念的所指与能指而言,都脱不开自己画自己。翁格格一点不吃力地报出了梵高那么多的自画像,都是画家画自己。他画了那么多的自己,要么是不同时期的自己,要么是同一时期不同境遇下的自己,因此没有一幅“自画像”是完全相同的。但是陈武《自画像》中关于“画家村”的许多描述,却必定出乎历史深处的梵高的意料。而时间的吊诡之处在于,“画家村”里那些梵高的“自画像”,都不是他自己画自己。那些貌似一模一样的梵高“自画像”,可以被“陈大快”流水线作业一般一天十幅地批量复制出来(胡俊甚至可以同时画五幅梵高《咖啡馆》)。这不是简单的讽刺,而是时代所制造的文化生态中的黑色幽默。陈武笔下的《自画像》,一个隐喻,几个意思?一方面,是作家不无忧虑地在为当今文化生态中某些“油腻”现象做“自画像”,为艺术界的乱象做“自画像”;另一方面,也是他充满善意地为尚存希望的艺术界做“自画像”,为未来可能出现的艺术界清流做“自画像”——这里的艺术界,当然也包括小说艺术界。

  为什么说陈武对“油腻”的艺术界,也包括小说艺术界还充满善意、抱有希望?从“隐喻”破解角度来说,正像老鲁一样,艺术界还不是无可救药,因为它还有一颗能够自省的灵魂。小说中的老鲁最终被翁格格改造,当然缘于翁格格的不抛弃与不放弃,缘于两次有意趣的契机——大规模退画和到梵高故乡阿姆斯特丹参访。但是细察老鲁的改变,其自身的内因也不能忽视:他也有十万大山深处的娘亲,也有自己的老街,也曾有过抱负;他到马各庄去见翁格格,不是还刻意换上新T恤和新鞋子,下意识地将旧衣旧鞋扔进了垃圾桶吗?从梵高的故乡归来,经过痛苦的反思,他不是也画了三幅画吗?一幅五官夸张变型的《自画像》,一幅《少女》,一幅《老街》。三幅作品,各有隐衷,令他隐约找到了“最拿手的画风”,告别了自以为是的“油腻”,从而走向了一个清新的“方向”;那是翁格格期望的方向,应该也是艺术界——包括小说艺术界未来的方向。

  当然,这样解析小说人物的行状,是基于情节本身构成的隐喻,意指陈武的《自画像》在对当今文化生态中某些作品复制粘贴乱像构成的有力反拨。既然是隐喻,当然也有不够完善的缺限。因为翁格格虽然清纯,却很稚嫩,方向会在她哪里吗?她还在路上啊。正如她那幅《画速写的自画像》,还只是一幅“画速写的自画像”;“自画像”中的她只是在画速写,既不是典范,也未列入经典。但那确实应该成为已经“油腻”遍布的艺术界未来的方向。因为翁格格在寻找、在发现、在追逐和锻造自我,使自己成为自己。她在向成熟中的自己成长、直至长成,而不是成长或长成别人,即使那个“别人”是梵高;更别提“画家村”复制粘贴出来的那些“梵高”了。

  我通常是不赞成把小说看成“故事-理念”的承载物的,因为那会使复杂的小说世界变成简单的理念“传声筒”;我也不认为小说艺术都是“寓言体”,因为那会让丰富的精神产品退化为“小儿科”。就这个维度而言,说陈武这篇《自画像》隐喻了当今文化的某些生态,我承认不免失之皮相。事实上陈武这部中篇小说写得很摇曳,很放松,并没刻意在作品里放入什么隐喻。他曾经告诉我,小说在构思时有三个点让他觉得很有“写头”:一是订单被退,有了悬念;二是男女关系的走向,有了情趣;三是老鲁改变自己,达成叙事使命。这是作家平常不与外人道的写作缘起或隐秘意图。但是,由于我近期系统阅读了陈武一批长中短篇小说,发现他的创作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就是作品走向开始由生活的“异常”向生活的“日常”转化,作品的调子开始从凄美向温馨转化。写生活中的日常并能够写出温度来,这让我生出了类似《自画像》中“老鲁”式的感叹。他在马各庄看翁格格画的《煎饼摊前的男人》时,“感叹她能让生活变成一幅有质感的画。”陈武近期作品也让我生出感叹,就是他可以将密实的细节行云流水般推进,将细腻的心理准确捕捉与描摹,从而让“让日常的生活变成一篇有质感的小说”。他自己也说过:“没有什么是不能写成小说的”。他仿佛获得了一种全新的能力,令自己的作品进入了一种新境界或者新高度,就是可以在生活与艺术之间,用小说来自由切换。这让我想起欧洲现代绘画艺术对于古典艺术的反叛时,高更、塞尚、雷诺阿、莫奈、毕加索和梵高们,不是用模仿,更不是用复制,才走出了达·芬奇、安格尔、德拉克洛瓦甚至米勒的阴影,才走向了艺术的现代生天。而当今文化生态中那些千篇一律和千人一面的“作品”制造者,就像“老鲁”那三幅画一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既忘了“老街”来路,又不愿向“少女”低头,经常是五官变形、浑身“油腻”;既失去了脚下的土地,又失去了远方的天际;既没有勇气超越前人,也没有价值被后人超越。现在,借着说破陈武这篇《自画像》中隐喻的契机,我想说,当今艺术界也包括小说艺术界,也许到了该重拾勇气和重构价值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