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强:微醺的状态——读顾前的《一面之交》

(2021-03-01 17:11) 5950424

  在一个采访中,顾前说到自己“喜欢写《傻瓜吉姆佩尔》的辛格”。这种“喜欢”可能是对辛格精神追求的仰慕,也可能是热爱辛格写小说的方法,对于顾前,应该是后者居多。辛格的小说,大多是用小众方言意第绪语写成,内容则大多讲20世纪东欧犹太人的生活。比如《傻瓜吉姆佩尔》这篇得到过余华和苏童赞赏的短篇,就发生在一战前的波兰小镇犹太社区里。无论是余华、苏童,还是顾前,他们关心的大概并非小说的宗教气息(尽管我们在《活着》的福贵身上多少看得到吉姆佩尔的影子),而是那种朴素的、写实的讲故事法,以及第一人称的视角,命运的悲剧感因主角平淡的娓娓道来,反而生出令人唏嘘的浩荡感。顾前自己便是喜用“我”出面讲故事的作者。在《一面之交》自序中,他解释了一番——第一,习惯了这个写法;第二,“我”出场并讲述,让故事更有现场感。这些话是很老实也很严肃的,因为顾前还特意指出“小说中的‘我’绝不等同于现实中的我,方方面面,都相去甚远”。作者强调,《一面之交》里的作品要分成两部分,最近两年写的,以及“刚开始写作时写的”。要是不仔细辨别故事里的时代变化的细节,还真如顾前自道,在写法和风格上变化并不明显。总结一下,这本集子的作品有两个特征似乎颇为明显,反高潮与去中心。

  并非笔者故意生造概念,《一面之交》中大多数作品的确并无十足的高潮,大有“我只知道这些,便如实写来”的意思。譬如与小说集同名的第一篇,第一句就提到“叫黄倩的姑娘”,读者很自然会好奇“我”和她之间会不会有啥交集。但除了一起吃了顿饭,结尾则草草交待了黄倩后来的不幸,小说就结尾了。十二页的故事,其实就是一组小速写。“我”对黄倩真的毫无兴趣吗,好像也不是,因为后者,“我”思考了很多,“想到了我这么些年来过的孤独的生活,我的心里有点难过”。这里有一种不是由情节而是由沧桑情绪生发出的感慨。类似的还有《江春晓》,从一场二十多年前老同事的聚会邀约写起,一个落拓文人和“女神”间的一点小秘密。环境是一个八九十年代之交的外企,人际关系和社会地位算得上壁垒森严,企业高管和中层都是被称为“先生”与“小姐”的外籍华人,在地位较低的“我们”与管理层之间,是江春晓这样的秘书们,比“我”地位要高,因她们往往会嫁给“先生”们。江春晓对“我”来说高不可攀,反而可以轻松对待。“我”和她一直开着一个玩笑,向她索要胸前挂的鼻烟壶,自然要不到。江春晓后来果然和别人一样,嫁到国外。但去国之前,却把鼻烟壶送我了。“我”也只是吓了一跳,心里则十分平静,“她长得这么漂亮,又在这样一个公司,她本来就是属于先生的”。然后是二十年后的聚会,江春晓没有得到幸福,到底和“先生”离婚了,回国了,没有工作,人也不那么美了。她与“我”重新建立联系,几次邀约“我”去拜访,“我”一再爽约,“渐渐地我也把她给忘了”。小说结尾的一句,“我”收到旧日同事短信:“只有一句话:江春晓昨天意外去世。”读到江春晓送出鼻烟壶时,读者恐怕会有点浪漫期待——叙述者让这点期待落空也属正常,这鼻烟壶后来都被“我”丢掉了,尽管“我”见面时对江说还留着。整个故事都是回忆的口气,异常冷静,说“我”是和江春晓“错过”了,恐怕都太过“三底门答尔”,但读者很容易感受到叙述者心里的遗憾与无奈,以及那不愿讲出的“想到了我这么些年来过的孤独的生活”。这大概体现了顾前看待生活的态度之一:“活着嘛,哪能老那么洋洋自得,除非你是个白痴”(《美国故事》)。

  顾前自觉地避免让故事廉价起来,把任何可以戳中读者泪点一类的关节都掐断。顾前“只能写自己知道的,只能写自己觉得有趣的”(曹寇语),他那些“听来的故事”本来很少高潮;而且,也许因为常常经了二手的“听到”,距离读者就更加遥远,比如《美国故事》这样的篇章,小说后半段便是“我”讲述中的王路以第一人称讲述,小说主题因此更加其淡如烟了。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叙述上的“二我差”想必并非顾前有意为之,但往往运用自如。另外,读小说时寻找主题,好像是个很缺心眼儿又不讨好的事情,那我们就将它换成“创作意图”吧——作者总要讲出点什么吧。《一面之交》这本书讲出的就是一种生活氛围,还真是我们生活的时代独有的,如《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里所说,“我们的上辈人与我们可就大不相同了。他们无疑是生活在一个充满了秘密的时代。”假如说,“秘密”很久以来被视为“故事”理应具备的品质,“秘密匮乏”就意味着那种主题集中(但未必是简单的)的小说在失去市场。像辛格另一篇名作《市场街的斯宾诺莎》那般融沉重与轻松于一体,化生存沉重为生命轻嘲的作品,已经很难解释我们生活的世界了。我们很难轻易地解释、浪漫地接受、释然地同情,一切一厢情愿的伸出手去,可能会遭遇都不一定是接受或拒绝,而是错愕和冷嘲,就如《你好,邮递员》和《饭局》那种戏仿欧亨利小说的结局。

  《一面之交》中除了少数篇章,都写到了喝酒,或故事干脆就是在酒桌上发生的。《锁芯》里的作家讲:“微醺的状态我是很喜欢的”,这也是《一面之交》给人的感觉,故事精悍而不无火气,讲故事人带着点酒气,欲说还休地把闪烁的火星浇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