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丁:一场没有赢家的情感较量——读姜琍敏的长篇小说《心劫》

(2021-01-05 10:10) 5946958

  放下姜琍敏先生的长篇小说《心劫》,却放不下那一场充满火药味的情感较量。作为年龄相仿、从那个年代过来的读者,我有着许多与作家感同身受的情愫,读过他的中短篇小说,印象中,他热衷讲述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人物故事,确切地说,他所关注的是那个大变革时代小人物的沉浮命运,让我有一种代入感。阅读《心劫》同样如此。这场让人纠结的爱情悲剧故事,抽茧剥丝的呈现,层层推进的情节,紧紧揪住了我的心。和林远飞及夫人喻佳大幕落下时的解脱相比,我仍然不能从那一场激烈的情感较量当中轻松脱身,相反,更多的是一种不能释怀。

  

  长篇小说主要的任务是写人物的命运。《心劫》这本书里主要的人物就是两个人,一个是郑小彗,一个是林远飞。他们两人物质层面的生活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质量逐渐提高,但是他们的精神生活却每况愈下,像一团乱麻。那个雪夜的一时冲动酿成了他们此生的苦果,那是悲剧的开始。始作俑者到底是谁我们也不必去追究。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年代,改革开放带来的人们思想上的解禁与骚动,是悲剧产生的社会根源,而郑小彗的浪漫情怀和林远飞的孤寂难耐又成了主观诱因。“人生的路很长很长,紧要处只有几步”。这几步没有走好,两个人的命运就这样被锁定。

  林远飞有未婚妻喻佳,又刚刚从县里借调到市科技馆,美好的前景刚刚拉开帷幕,却因一时的疏忽酿成了一生的悲剧,委实令人惋惜。52岁的他,生命的历程却迥然不同,前26年无忧无虑,一帆风顺;后26年纠缠于情感的泥潭不能自拔,被一个小女子控制得牢牢的。但在男女爱情的悲剧中,受伤害严重、风险最大的往往是女性一方。如果仅仅是男女双方,相聚也好,分手也罢,都不会给第三者带来过多伤害。可是如果女方未婚先孕,那么女性的伤害就有可能被无限放大。如果分手,她面临的选择是很残酷的,一是人流,二是把孩子生下来,多数女性愿意选择第二条路,除非万般无奈才会把孩子打掉。可是,生下孩子无疑是一条艰难的路。为了自己的前途,林远飞自然要选择让郑小彗人流,就连他的父亲和家人也都持这个态度。可是站在任何一个女人的立场上,她们都不情愿这样选择。当郑小彗知道林远飞已有恋人并即将结婚时,她的态度更加决绝。这也成了后来林远飞多次指责郑小彗不听劝阻、知讨苦吃的主要口实,也成了郑小彗攻击林远飞不负责任并与之对立、向其索赔的正当理由。这本书里,两个年轻人的冲动,给他们带来了沉重的惩罚,那就是孩子的出生。虽然这个孩子是子虚乌有的,但是在《心劫》中,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包袱,一直到最后才抖开。

  作为二号人物,林远飞的人格缺陷是很明显的。他确实付出了很多,精神上的挣扎,物质上的支持,一直被郑小慧玩弄于股掌之中,一度抑郁,但他最终的目的不过是息事宁人,担心郑小彗来单位影响他的前程;对儿子的关心出于亲情,更主要的还是减轻负罪感;对郑小彗虽有愧疚,给予资助不过是良心的安抚,更多的是鄙视和厌恶。正如作家写道:他(林远飞)永远也休想拗得过她(郑小彗),无论他如何抵抗,最终只有顺从这一条路,原因不仅在于她的性格之强悍,意志之刚强,手段与谋略乃至心理尺度的把握愈臻成熟与丰富,更在于他本人几乎先天就存在着一个根本的软肋和命门——他害怕事情闹大,担心名誉扫地,更害怕儿子的生活质量和精神利益受到损伤。除了那个雪夜的温存之外,由于从自身利害关系考虑,他始终没有对郑小彗有过好感,就在当晚郑小彗走后,他便担心自己的前景,对郑小彗动了疏远、摆脱的念头。随着两人较量的升级,他对她的憎恶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是悲剧的制造者,也是悲剧的承受者。

  

  整个悲剧的展开都是围绕“孩子 ”进行的,如果没有孩子,悲剧将失去支撑,矛盾冲突也就弱化许多。孩子让郑小彗的过激行为获得读者的谅解和宽恕,莫须有的孩子也造成了这一形象的最后毁灭。

  其实,随着故事情节的徐徐展现,细心的读者会对言真的存在产生怀疑,在读到第四章也就是本书的三分之一处,我读到了书中有这样的描述开始怀疑言真的真实性:

  ——而他(林远飞)几乎从来没有考虑过或者说怀疑过郑小慧是如何支配这些钱的;

  ——在后来长期的接触及潜意识中,林远飞乃至喻佳都始终感觉到并深信着一点:林远飞这个儿子言真在郑小彗的生命中是高于一切的,包括她自己的生命;

  ——林远飞几乎从没有见到过儿子一面。

  但是我始终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不相信郑小彗能做出这种胆大妄为之事。我怀着一种疑问和不情愿等待着结局的到来。所以当真相大白时,我并没有感到太多的震惊,只是看清了郑小彗这个人物自私虚伪的真面目。这时候,她先前做的一切都变成了贪婪的掠夺、无情的报复。她城府之深,手段之高令人震惊。写信、假装怀孕、儿子的电话,尤其是冒充“心理医生”,都让人不耻。

  小说中有许多书信,绝大部分是郑小彗所写,向林远飞哭诉,一幅苦大仇深的模样。或义正严辞地讨伐林远飞的薄情寡义。说实在的,在读到那些信件的时候,我真是感觉到郑小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苦不堪言,用“ 字字血、声声泪”来形容毫不为过。然而郑小彗(或者说作者)把读者忽悠了,但我仍不愿意相信郑小彗如此卑劣。这里还有一个深层的原因,那就是我对郑小彗这个人物的同情。在真相未揭开以前,她的一些举动都是有情可原的。无论怎样,她都是弱者。尽管林远飞在对待孩子的问题上已经尽到了他最大的责任,但他的付出与郑小彗(遭人抛弃、独自抚养私生子)相比不可同日而语,郑小彗对他穷追猛打也在情理之中。那个孩子成为郑小彗控诉或掠夺林远飞的一个诱饵,让他掉进更深的陷阱。郑小彗抓住了林云飞致命的弱点,得寸进尺,屡屡得手。然而,当儿子 “言真”和孙子“如如”都成为幌子的时候,情况就不一样了,读者的感情倾向完全倒向了林远飞,他仿佛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开始读到郑小彗的书信时我的心情是复杂的,在没有确认孩子的真实存在之前,当我们在为郑小彗变本加厉无理取闹的举动而低看她的时候,又不能不为她的遭遇萌生深深的同情。可是到后来,偏偏是郑小彗制造了一个弥天大谎,水落石出后,郑小彗露出的是狰狞的面容。再读那些声讨林远飞的檄文,我们可以看出她的虚伪甚至险恶。特别是后来,当人们知道郑小彗有车有房衣食无忧(这里有一部分是从林远飞那里掠夺来的)时,当儿子和孙子的谎言不攻自破时,郑小彗的所做所为只剩下了明火执杖的抢夺。至此,对于郑小彗仅存的那一点怜悯也付之东流。

  

  这场情感的较量,结果是两败俱伤,没有赢家。

  李一在《我们都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 ”》一文中这样说:郑小彗是真正的文学人物,她丰满,充满张力,是野心的另一面,为观念所操控,只有在文学中容身,才有机会被宽容和同情,才能够叙说她的委屈、不甘和沉沦。这么来看,整篇小说全部是她的声音、臆想和真人试验,谈话、电话、书信,再虚构一个 “婴儿”并以文学的细节在时间中培育他,假借他控诉、质问、审判。所有的人物都是她的配角,配合、鄙夷、厌恶、帮助,最终释放她。现实中的郑小彗为人不耻,文学形象的郑小彗不可多得。

  也许,这种发生在那个年代的悲剧在今天已成为天方夜谭,如今的年轻人不会重蹈覆辙,正因如此,这出悲剧也让人刻骨铭心,成为那个年代给我们留下的老照片,深深地烙下了那个年代的印记。时代在发展,观念在更新,这个社会在改变,爱情有了更多的选择。黑人领袖曼德拉出狱后曾说:若不能把痛苦与怨恨留在身后,那么其实我仍在狱中。郑小彗的悲剧的意义正在于此,她的可悲之处在于她的 “放不下”,这让她成为这部小说里最让读者纠结的人物,也是这部爱情故事中最让人动情的部分。试想,如果一切都看开了,放下了,还会有这样的悲情故事吗?

  我仍然要说,最后的结局我个人是不满意的,或者说,郑小彗这一人物形象的毁掉并非我所期待的结局,对郑小彗给予的深深同情随着小说结局的到来土崩瓦解,实属情非所愿。当然,她的过激做法,她的反复无常,她的强势霸道包括她的贪得无厌都令人轻看和唾弃。有读者也许会说,郑小慧的行为很明显就是一种欺诈行为,没什么值得同情的。也许文学作品的多义性正是这部长篇小说的成功之处。但是我以为结尾的渲染过多站在了林远飞的立场上,或者说是站在男人的立场上,郑小彗形象的颠覆于我多少有些残忍了。对郑小彗的消失让,我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隐痛。那个一言不发的电话(有喘息和低泣声),确实让人非常揪心,也存在着许多可能性。林远飞第一次在电话里对郑小彗进行了一番批评教育,并且第一次主动挂断了电话,完全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郑小彗从此销声匿迹,彻底淡出读者视线,此时无声胜有声,她没有说出来的话是道歉,是不甘还是痛苦和纠结,不得而知,一定是有话要说又无法诉说。大幕落下,这场耗时26年的持久战终于宣告结束。总之,阅读的过程中我也在期盼结尾的真相,等来的却不是我想要的。

  应该看到,喻佳是一个处世圆滑、进退有度的女人,顾大局,识大体,在林郑二人的冲突中起到了很好的缓冲作用,但总体来看,她无疑是站在林远飞这边的,共同的利益,让她毫无选择地站在了郑小彗的对立面。

  与开头相呼应,又是一个降雪的夜晚。林远飞和妻子喻佳在庆贺他们最后的胜利,他们的欢喜和解脱,映衬着郑小彗的凄凉退场,让人惋惜。

  小说取名《心劫》,寓意着这是一场心灵的劫难。对于林远飞来说如此,对于郑小慧又何尝不是如此!劫后余生,惟愿人们相安无事,惟愿世间爱意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