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捷《名流之流》:且以优雅塑心魂

(2020-12-11 11:40) 5943170

  我确信,大多数读者会和我一样,第一次阅读丁捷的《名流之流》,一定是带着笑的。但当我合上书本,第二次、第三次走进书中,就再也笑不出来了,甚至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掠过嬉笑着的纸面。

  “现在的文化核心就是比牛叉。”“十个名流走到你面前,你至少能叫出九个名字。”《名流之流》用一种近乎惊世骇俗的表述,开始了对当下社会某种特定文化景观亦庄亦谐的讥议。“随便走进一个超市,就是购物城。”“吃饭的地方打土菜牌的叫饭庄,打洋菜牌的叫国际饭店。”从“承包了两片鱼塘、几十亩意杨林”、“捣鼓了一个加工劳保手套的小厂子”就自称企业“董事局主席”的小学同学,到“掏出来的手机”“在阳光下光辉夺目,来电的声音都不好意思是中文歌曲”的民工兄弟;从汲汲于正教授与博导名号,在主席台上庄严宣告“鄙人已经正式评为正教授了”的“副名人”,到“在谈论过财富、荣誉、很大的首长、出访等话题后,他们也谈论梵高、鲁迅、朱自清”的“大小文化名人”……在这些不无夸张与讥诮的文字背后,丁捷要告诉人们什么呢?

  我想起了多年前曾经读过的鲁迅先生的《说“面子”》一文。先生认为,“面子”乃是“中国精神的纲领,只要抓住这个,就像二十四年前的拔住了辫子一样,全身都跟着走动了。”先生分析道:“每一种身份,都有一种‘面子’,也就是所谓‘脸’。这‘脸’有一条界限,如果落到这条线下面去了,即失了面子,也叫做‘丢脸’。不怕‘丢脸’,便是‘不要脸’。但倘使做了超出这线以上的事,就‘有面子’,或曰‘露脸’。”先生总结道:“中国人要‘面子’是好的,可惜的是这‘面子’是‘圆机活法’,善于变化,于是就和‘不要脸’混起来了。”早在上世纪初,鲁迅先生在考察西方现代化进程时就敏锐地觉察到,“人惟客观之物质世界是趋”,将导致“主观的内面精神”的丧失,沦为物质的奴隶。而今,鲁迅先生生活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先生所讲的“面子”及其深藏背后的社会文化心理在现实生活中并未绝然遁迹,在当今现代化的进程中,不是同样也面临拜金主义、享乐主义、奢靡之风等“惟客观之物质世界是趋”的价值观以及急功近利、好大喜功、沽名钓誉等社会心态的现实挑战吗?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以为,《名流之流》可以看做是对现代化进程中某些功利短视与浮躁浅薄的社会心理一种直击式和富有幽默感的理性诘问与人文辨思,在某种特定的意义上,也可以看作是朝着当下某些国人的“面子”去的。

  在社会心理学层面上,“面子”是一个人的自我心像,是个人自尊与尊严的体现,是自我价值的社会标定。这种自我价值的确证,是在现实的人际关系中形成的,取决于“他人”特别是“重要他人”的判断与认可。像鲁迅先生笔下有钱有势的绅士“四大人”,便是“人们以能够和他扳谈为荣”的,哪怕是一句“滚开去”。今天,滔滔不绝地谈论着“财富、荣誉、很大的首长、出访等话题”的某些人,与昔日的“四大人”又何其相似呢?如果说,鲁迅先生笔下当年的“面子”,是缘自“自尊”背后的“自卑”与“自欺”;那么今天,则是缘自“自尊”背后的“自虚”与“自妄”。“自虚”是因为底气不够、“面子”来凑,“拉大旗作虎皮”;“自妄”则是心理上的一种妄念与臆想,不切实际竞相做起了“名流”的美梦。这样的人多了,社会就会患上浮肿症。从现代化的历史经验看,任何一个国家,物质上的繁荣反倒容易做到,而精神文化的强盛却要艰难得多。历史上,我们曾被船坚炮利击溃了数千年的尊严与自信;而今,也断不可因某些方面“厉害了”而飘飘然不知所以。这种风习会传播到社会各个层面、直至社会底层。书中写了一批“快乐的小人物”,“想到了生活中遇到的很多小岗位,都被他们戗过,还确实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受过这些人的气”。“看来只要人想牛,再小的职位,看起来再卑微的工作,都有牛的机会。”“人人可牛,人人被牛”,甚至可以形成一种“互牛模式”,这对一个社会的文化又是何等的伤害与不堪。而且,这种风习的实质是对社会性资源的盗用和对社会运行“潜规则”的搬弄,这是“面子”文化又一深层的内涵。塔尖的风气不仅决定于塔身的气候,而且决定于塔座的生态,反之亦然。这又不禁令人联想起作者在反腐纪实文学作品《追问》中关于“少数的他们”与“多数的他们”问题的讨论,联想起那些“间接关联者”,联想起作者另一部长篇小说《撕裂》中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来了。文学家的深刻之处总是这样,在其作品中往往潜伏着一些连贯性的思想,甚至是跨越文本的。一个浮肿的社会是麻木的,是没有“疼痛感”的。一位医生作家曾这样说过:“疼痛不是侵略性的敌人,而是一种忠诚的信息,这种信息通过我的身体来警示我一些危险。”以此而论,《名流之流》是否也可以看做是予以当下社会的一种“警示”和一点“疼痛”呢?

  近代以来,中华民族在复兴征程中上下求索,中华文化在“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中坚韧前行。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呼唤全民族“内面精神”的自觉、自信与自强,呼唤古老文明特有的智慧、神韵、胸襟、气象的发扬光大,呼唤中华文化又一次壮丽的日出。鲁迅先生说过,要改造国人的精神世界,首推文艺。重塑中华民族的伟大理想、人文精神、道德情怀与优雅气质,是一个漫长而艰辛的历程,也是文学艺术家崇高的使命。我想,这应该是丁捷写作《名流之流》的初衷吧。(来源:文学报 | 管向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