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军:直面“烦恼人生”的新写实——读李岩近期短篇小说

(2020-10-20 15:50) 5934319

  19878月,池莉在《上海文学》发表了她的成名作《烦恼人生》,也因此成为“新写实小说”的代表作家。

  近读连云港市青年作家李岩的四篇短篇小说,“烦恼人生”这四个字一直在我脑海里闪现。我感觉到自己触摸到了这几篇小说的内核。

  池莉和李岩,一位是五零后,一位是八零后,她们的年龄相差三十来岁,她们所关注的生活也相隔了三十多年,她们竟然不谋而合地有着相似的思考和探索。

  池莉的《烦恼人生》《不谈爱情》《太阳出世》等作品创作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描绘了当时普通人本真的的生存状况与内心世界,直面人生的烦恼,用自己的感悟表达世俗的人生。

  李岩的短篇小说《小樱桃》(《青海湖》2020.5写的是当今社会一个少年成长的烦恼。“我”的堂弟“小樱桃”是家族里唯一的男孩。十六岁的他“脸上不时冒出几颗红而透的疙瘩,像是大白梨上缀了两颗红樱桃”,所以“我”给他起了“小樱桃”的外号。

  “小樱桃”最喜欢的漫画是宫崎峻的《龙猫》。记忆中的他不仅爱脸红,还特别胆小。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他都不敢一个人上厕所;在幼儿园被同桌多次欺负,也不敢还手。“我”的二爷——“小樱桃”的爸爸心疼又着急,吼着让儿子“打回去”,怎奈何儿子还是被同桌当着“小山羊”骑在身下,饱受“一套虎拳”。二爷索性交了一万元学费,给“小樱桃”报了跆拳道“黑带直通车”。“小樱桃”渐渐像换了个人,在家庭聚会的时候,他的跆拳道表演成了必备节目,其“空手劈板”动作给二爷长了脸。但谁也没有想到,小学四年级时,“小樱桃”竟然被两个高年级学生“劫持”,在大街上被强行搜身索取“保护费”,还被脱光换了衣服,蒙受“奇耻大辱”。二爷恨铁不成钢,带着儿子,大闹校长办公室。两个收“保护费”的学生被学校记过处分,“小樱桃”被视为“洪水猛兽”,同学们谁也不再惹他。

  “小樱桃”后来选择到寄宿学校上学,享受了短暂的自由,“尽情舒展自己的枝叶,青春的荷尔蒙蓬勃成长。”“我”甚至发现他喜欢上了一个同样喜欢宫崎峻的名叫张璇的女生。但是,成长的烦恼再次降临。“小樱桃”受到某个“老大”的威胁,要他离张璇远一点;一群来历不明的人像捆粽子一样把他缚住,胁迫他答应远离张璇,并录下视频为证。现实如此残酷,“小樱桃”像泄了气的皮球,“使劲拍打都不再弹动,只把爱恨情仇寄托于一堆漫画书里。”二爷对“日夜沉沦下去”的儿子忍无可忍,搜缴了他所有的漫画书,并要把墙上那张《龙猫》揭下撕毁。“小樱桃”一纵而起,从父亲手里抢下他心目中的“神画”。他没有求饶,也没有认错;他已经“化身为刺猬,看你的眼神,就像拔下身上的一根根刺,射向我们”。

  “小樱桃”对自由的理解就是无拘无束。他哪里知道,“欢声和伤悲,笑语和哭泣,像一对形影不离的孪生兄弟,在成长的过程中互相撕咬。”那天上学的路上,他骑着电动车,为了躲避一个逆行的小学生,撞上了一根电线杆。幸运的是,他戴着头盔,没有受伤,还踏着最后的铃声冲进了教室。可是,当天的网络上出现了一条匪夷所思的微博头条新闻:“头盔哥撞伤妇女儿童扬长而去”,一张是“小樱桃”穿着校服、站在电线杆旁摘下头盔检查电动车的照片,另一张是一名抱着孩子的妇女摔倒在地、而“头盔哥”骑车离去背影的照片。“小樱桃”被冤枉了,全校的师生都在嘲笑他,令他有口难辩;最让他绝望的是张璇那充满鄙视和厌恶的目光。“小樱桃”心灰意冷,在父亲的怒吼声中,在母亲躲闪的目光中,他盯着墙上的漫画一言不发。第二天,他悄然无声地离家出走了。

  “我”始终觉得,“小樱桃”肯定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还会回来。那天深夜,“我”恍惚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走过来,“姐,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龙猫吗?”接着,他自问自答:“是因为每个孩子都希望有个像龙猫一样的人走进他心里。”

  “小樱桃”的出走,曝光了某些学校、家长、少年之间难以协调的深层次矛盾和冲突,给我们留下沉重的思考。

  《小白鞋》(《黄河文学》2020.7的主角之一雷雷,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儿童,他遭遇了怎样的人生烦恼呢?

  这篇小说的另一主角辛建国,是个“炸串兼做肉夹馒的老头”。他住在破旧的出租房里,每天下午四点出摊,午夜十二点收摊回家。清晨,他就被隔壁的打骂声吵醒:“小兔崽子,你给我回来!”这个“小兔崽子”就是雷雷,骂人的是他母亲。习惯晨练的辛建国还发现了雷雷的一个秘密:他拿着小铁铲,钻进河边的芦苇丛里,不知捣鼓什么?

  出摊的路上,辛建国看到雷雷被几个小孩围住殴打,雷雷则死死抱住为首的一个,“像个被围困的小猛兽”,不顾一切地进行反击。辛建国上去拉起雷雷,那帮围殴他的小孩作鸟兽散,还扔下一个铁盒子,丢下一句话:“小贼,偷钱的小贼!”雷雷抱着空空的铁盒子哇哇大哭:“他们把我的钱抢走了……”——刚才被围殴时他都没有哭呀!

  夜晚,刚要入睡的辛建国被一种不易察觉的响动惊醒,他看到一个小孩的黑影,摸走他的钥匙,打开了墙角处的一个橱子……那黑影惊诧地看着里面的东西:小白鞋!大大小小许多双小白鞋,整齐地摆放在橱子的隔板上……黑影,也就是雷雷撞破了辛建国的秘密,逃之夭夭。

  辛建国曾经是个医生。从医生变成摆摊炸串的老头,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此时,来收房租的老张又告诉他一个秘密:(雷雷)他们母子,你可不要惹。那女人是这一带有名的“专业碰瓷”,她男人在浙江那边砍死人,早坐牢了……

  故事步步推进,渐次到了高潮。辛建国看到雷雷抱着铁皮盒钻进芦苇荡,走向纵深处,要挖坑把铁盒子埋下……不好,雷雷落水了,快要淹死了!辛建国“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投向河里”——雷雷得救了。辛建国突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雷雷向辛建国敞开了铁盒子的真相和内心的秘密。铁盒子里是几个溜溜球、一柄木质玩具手枪、一张奖状、几张零散的毛票和一些一元硬币。雷雷说,他从未见过爸爸。听妈妈说,爸爸先在浙江做生意,后来生意做大了,又去了缅甸。雷雷所有的努力,就是要攒够买飞机票的钱,去远方看爸爸……辛建国抚摸着雷雷柔软的头发,从胸腔底部发出声音:孩子,你会见到你爸爸的!

  最后的秘密随之揭开:三十年前,辛建国的儿子从寄宿学校回来,跟他要钱买小白鞋,准备参加学校的广播体操比赛。可是,因为辛医生要急着去做一台手术,也因为在此之前刚接到儿子老师的告状电话,他没有停下脚步听听儿子说话,也没有掏钱给儿子买小白鞋……

  李岩在小说里没有告诉我们,后来发生了怎样的悲剧。她这样写道:多少个夜晚,他(辛建国)重复着掏钱的动作,希望能弥补过错。他对着空旷旷的黑暗,唯有哭泣、哭泣、哭泣……

  因为对儿子的疏忽,辛建国内疚了三十年,懊悔了三十年,买了一橱子的小白鞋也弥补不了自己的过错。但是,在遇到雷雷之后,一切将会改变!所以,“今夜,他没有喝酒就睡着了。他是那么安详、平静,像婴儿的脸,纯净明亮。”

  《波斯奶茶》(《太湖》文学双月刊2019.6描述了现实生活中两个少妇的婚姻家庭状况。

  肖闲的娘家与美丽的娘家是对门。由于两人年纪相仿,两人的孩子也差不多大,相处久了,两个性格互补的人,发展成了知己。

  美丽的丈夫凯,结婚六年,孩子三岁,出轨三年半;美丽从崩溃、无助、绝望,到冷眼旁观,讲述起丈夫的花边新闻,竟然“口气风轻云淡”。与此同时,这个原本清纯的姑娘,变成了“近乎妖艳的少妇”,其“身材也在自暴自弃中圆滚起来”。

  肖闲与丈夫炜的相识带着戏剧性。一次朋友聚会,喝啤酒唱歌,陷入失恋泥沼的肖闲是玩得最嗨的那个女孩。炜护送酒醉的她回家,像母亲一样温存地照料她。肖闲靠在他的胸前,“一次撕心裂肺的痛哭”,彻底放下了过去。肖闲和炜的婚后生活,实际上也逃不过“七年之痒”的周期率。炜的工作在县城,而肖闲和孩子生活在市区。他们分工明确,他保证家里的经济,她负责照顾宝宝,在别人眼里,这是一个标准的幸福稳定的模式。可是,美丽的婚姻状况,深深地触动了肖闲,尤其在她腰痛毛病发作之后,有一天,她看到炜与一个披着长发的女子同乘一辆出租车——要知道,“炜有个坏毛病,从来不和别人拼车。他的理由很简单,为什么花一样的钱要和别人挤?”

  此后,在和美丽的一次相聚时,肖闲给她准备了蛋糕和奶茶。这次奶茶底料换了一种波斯红茶,泡出来的颜色醇厚、透亮。美丽语调平静地叙述了自己幻想的破灭。恍惚中,那个长相发飘飘的女子在肖闲眼前一闪而过。美丽选择了跟过去告别,肖闲也下定决心,“放过他,也放过自己。”

  范华连、范明、陶陶(聪明兔)是范家的三代人,加上范华连的爹“老九”,就是四代人。《芭蕉》(《延河》下半月刊2020.8写的是这四代人的故事。

  范华连的爹喜欢推“牌九”,村里人都叫他“老九”。在牌场上,他不把身上的钱输个底朝天,是不会回家的。那年秋天,他竟然把家里仅有的一筐胡萝卜作为赌资拿去赌博。范华连抱着爹的腿,求着给他留一点吃的,结果胸口被爹踢了一脚。“老九”在赌场连赌三天三夜,最后在抓到了“至尊宝”的亢奋中一命呜呼。范华连的娘也在贫困交加中于第二年冬天去世。显然,“老九”是一个糟糕透顶的父亲,他给儿子留下的是踢在胸口的一脚,是心灵深处的创伤,是一贫如洗的悲苦生活。

  范明与父亲范华连的关系“一直不怎么样”。从小到大,范华连对范明采取的是“压迫式教育”,要求儿子“无条件服从”。升高中那年,范明想进当地最好的学校,但因为差两分,想让父亲找找他当校长的战友,被父亲断然拒绝。父子之间就像“两块同极磁铁,越是拉近距离,越是排斥”。

  然而,范华连对孙女陶陶却是关爱有加。他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后内退在家,唯一给他带来安慰的就是周五“聪明兔”的到来。拖着笨重身体的老范,竟和孙女玩起“兔子偷袭大笨熊”的游戏,“聪明兔”骑在“大笨熊”的后背上,把他当马骑。这让目睹此情此景的范明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想起已经去世的母亲。爱了父亲一辈子的母亲在临终时没有见到出差在外的父亲最后一面。在母亲的葬礼现场,父亲安排周全、有条不紊,却“甚少悲伤”。直到那年清明节祭拜,范明在墓地里听到了一阵“毛骨悚然”、撕心裂肺的哭声,是父亲在母亲的墓前恸哭,他这才隐约地意识到母亲在父亲心中是怎样的位置。

  所以,我们读到了这样的一幕:夜深人静,老范对着那棵芭蕉树出神,并对着芭蕉树说起了话,“你冷吗?”“我把陶陶得罪了……”一阵风吹过,芭蕉树抖动了一下,仿佛回应了他,与他互动……我们预感到,芭蕉树下一定隐藏着一个惊人的秘密。

  老范突然间病倒了,他想到了死,还莫名其妙地对儿子说:“等我死了,你把我的骨灰和那棵芭蕉树葬在一起。”后来,范明送他到北京,查出病因是肌肉萎缩。在针灸和药物的双重治疗下,老范渐渐康复。病好后的老范第一次去范明任教的市郊民办学校,看到仍在捧着书苦读的儿子,他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一定会去求当校长的战友,拼尽全力也会去的!

  夜色如水,当老范再次站到芭蕉树旁,他想象芭蕉树长得葳蕤茂盛,那些枝叶伸向他,而他也伸出手臂挽住树干,“墙壁上的阴影,就像两个耄耋老人,相互搀扶着。”原来,早在半年前,范华连已经把老伴的骨灰藏到了这棵芭蕉下面;原来,在老范近乎冷酷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他对妻子、对儿子深深的爱,当然还有一种难以弥补的愧疚之情。

  陈晓明教授《反抗危机:论“新写实”》阐述了“新写实小说”的一个文本特征:“尤其注重写出那些艰难困苦的或无所适从而尴尬的生活情境。前者刻画出生活的某种绝对化状态;后者揭示生态的多样性特征,被客体力量支配的失重的生活。”李岩这四篇小说,揭示了当下缤纷多姿的现实生活,或者说,是当今社会普通人真实生活的客观写照,尤其以冷静的笔触描述了那些尴尬而失重的生活情景,字里行间展示出鲜明的时代特色;油盐酱醋柴,酸甜苦辣咸,鸡零狗碎,五味俱全。对照上述文本特征,我以为,把李岩的这些小说归类为“新写实小说”的延续和创新也未尝不可。

  李岩小说中的细节描写很是生动,看似随手拈来,实则颇有深意,应该得益于她对生活细致的观察和用心用情的感受。

  比如《芭蕉》里用砂锅煮鱼汤的细节,“砂锅里发出‘噗噗噗’的声响,像极了范华连此刻的心情,在滚烫的沸水中熬煮着。”

  《小白鞋》里的辛建国,每天出摊,收拾、擦洗小推车,晚上回到出租房里自斟自饮,“最后歪倒在一张残破不堪的藤椅上,头悬挂在藤椅编圈旁,嘴巴里不时发出呼呼呼的喘气声,像来回煮着一锅开水。”

  《波斯奶茶》里炖营养粥的细腻描写,让人仿佛闻到了空气中飘浮的浓浓粥香;而肖闲给宝宝穿衣服的过程,动作麻利,充满温馨,当然是因为作者对此有最熟练最温情的体验。

  生活中虽然有无数的烦恼,无数的不如意,但读了李岩的小说,仿佛品尝到一杯颜色醇厚、柔和纯正的奶茶,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