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频《我们骑鲸而去》:太平洋上的丰沛寓言

(2020-08-31 10:47) 5926177

  小说《我们骑鲸而去》讲述三个主人公在孤岛上的际遇,他们带着各自的过往,纷纷来到岛上,寻求与世隔绝的生活。但与《暴风雨》《鲁滨逊漂流记》《金银岛》抑或《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薄狱》不同,作家无意于探讨荒岛求生或殖民文化,事实上,这座小岛也没有断绝与大陆的往来,岛上的人们可以用电器、打电话,可以乘船离岛,也有补给船定期造访。小说开篇介绍岛上的情况时,作家并没有对奇异的景观做猎奇式描写,而是通过生活细节进行描述。因此,小说的入手点并非人们在岛上的行动,而是他们来到岛上的原因。就像岛上的狗因为孤单而执意自杀一样,三个人物选择告别世俗生活,离群索居,也吸引我们探索背后的原因。

  叙事者“我”,即杨老师上岛的原因在两次谈话里主动吐露,而老周和王文兰以及老周口中曾在岛上生活过的那“十来个工人”的故事,则成为贯穿小说的悬念,它们在“我”的追问和谈话间偶尔暴露,一次次被提及。

  王文兰的故事是她在回忆时讲述的。在小说的三至五节,王文兰谈及自己是被整个社会遗弃而逼上岛的。在王文兰的回忆里,作者让她不断地重复一些经历和细节,并在后面的叙事中补充更多的内容。作家摆脱了很多讲述底层生活的小说所陷入的平庸乏味或刻意煽情,借助人物语言的反复、年轻的装扮、离奇的举止,以及对儿时的骄傲、对未来的幻想,刻画了一个复杂立体的人物形象。

  作家的野心并没有就此止步。与同代许多作家不同的是,孙频具有鲜明的“问题意识”,她不甘心让小说只讲述生活不易,而是努力打开故事更广阔的空间,探索更深刻的内核。在刻画形象、讲述过往之外,她更愿意探讨岛上的权力关系和微观政治。在小说第六节,王文兰对两个男人的倾向,决定了二人的地位和关系。“我”发现自己无法忍受冷遇,想要主动拉拢。在这里,“桃花源”的意义得到了辩证考量。“我”因为抵触世俗生活而选择避世,而此时却意识到自己实则离不开制度和文明的规训,期望回归大陆。

  小说的叙事动力不仅仅是由人物和情节推动的。在文本中,我们能看到大量对自然景状、对孤独心境的描绘,它们构成了小说的氛围和节奏,并深入到对人生终极问题的探讨。这些内容占据很大的篇幅,作家通过 “我”的感知,以自然为镜像,思考人类文明、社会进步、自我与他者的关系等种种问题。这些描写与故事同构,多义、含混地组织在平稳的节奏与自洽的情节当中,通过语言本身的繁殖,推动了小说的铺展。我们可以看到作家孙频成熟的语言功力:她对句式长短的把握、颇具特色的动植物名词、瞬间让人心悸的形容词、对细微心理精确而节制的书写,那些关于宏深浩渺、孤寂沧桑的段落,让人想起菲利普·罗斯书写天体物理的篇章。

  此外,《我们骑鲸而去》对戏剧的借用独具特色。小说中的老周曾经是位导演,能记诵许多莎士比亚的篇什,作家借他之口在文本中插入了《哈姆莱特》《麦克白》《暴风雨》和《裘力斯·凯撒》的段落,分别与其时岛上三个人物的心理和境遇相符,成为小说的副本。在第七、八两节,寒潮来袭,老周为大家表演木偶戏以打发时间和孤寂。小说形成了“戏中戏”的结构,这些故事中的故事都发生在岛屿上,充溢着关于权力、平衡和生存的想象,影射了三位主人公彼时的关系和心境。与此前小说《松林夜宴图》中对诗歌、书信的运用一样,作家打破了文体限制,探索了叙事更多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木偶戏中的岛屿都在地球上真实存在,那张被老周称作“世界剧场”的桌子,是“地图册”的拉丁文词源。我们也应该注意到,在老周的戏里,岛上只有“六个工人”,而存在于小说里的则是“十来个”。作家打破了真实与虚构的界限,我们甚至可以怀疑,那些用木偶人表演的小话剧,是否也可以解读为三位主人公在岛上的无限可能。这一切可能性都被节制在“戏中戏”的虚构里,残酷的人性深埋在文字之下,小说依然保留着诗意和梦幻的色彩。

  最后,老周骑鲸而去,“我”回到了陆地,只有王兰文独自留在了岛上。他们因为不同的原因而来,背负着各自的秘密,终归走向了各自的结局。作家用人物打开了故事空间,又用人物收尾。其间包含着复杂而丰沛的内涵,她无意于解答。这是一篇优秀小说的品质,拒绝兜售可供消费的故事和教诲,读者很难用三言两语概括情节或主旨,它更像一个精美的小型寓言。《我们骑鲸而去》保持着一种诗意、优美的梦幻感,它带领我们经历诸般际遇,最终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来源:文艺报 | 张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