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曙:孤狼之旗:他者的可能与实现——宗崇茂创作简论

(2020-08-04 14:22) 5921406

  边缘、苦难、灾异、疯狂、漂泊、放逐、路乞、异端,对我们的生活与精神至关重要,因为这些,人类的生存图景,才广阔深远、均衡而日日常新,不至陷没于空洞、平庸及停滞。这些非常态非中心非和谐的他者,塑成世界的边际,噩梦般惊扰着平常生活,启迪人们走上精神之路,追寻精神生活的救赎和意义。

  宗崇茂,就是这样的边缘与他者。在盐城,他是我的背景,不但是文字,更延伸进了我的生活,我的文字和生活总有他鲜活的对应。宗崇茂又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字与生活的背景,成为一个端点与指向的背景,鲜明而强烈。

  高原漂泊:他者的可能

  2006年底,相识从青海返盐一年多的宗崇茂:皱纹深裂,稀发枯倒,脸黄无颜色,骨立无血肉,肩背僵痹,手不能举,西部大风雪穿透他卷扑而来,一整个青藏高原的冻土深广千米冻结万年的寒冷,袭上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脉。他的文字他的身体成了走动的风雪。走动的苦难,走动的西部。

      崇茂生计艰难,债务逼迫,远离东土,西上高原,漂泊在几无人烟的荒漠草原,一个生活的失败者、边缘人,踏上国土地理的边缘,这二者都为他成为“他者”提供了可能。而宗崇茂的文字,也在实现这种可能。西部,在他的笔下,有了新的铺展。他的散文作品中,有传统的西部叙事,有西部自然形态的描写,大漠风沙高原荒凉,《那陵格勒的雨和雪》《那陵格勒之沙》《江仓之冬》《柴达木三日》《沙尘暴》等篇中,飞沙走石,冰天雪地,氧气稀薄,饥寒交迫,“狂风过处,沙地上突窜起一小股一小股白雾般的细沙,犹如千军万马,更像是鬼魅之气,疾速奔跑,从车的前方无所顾忌地横穿而过。”(《柴达木三日》)“醒来,是因为一阵冰凉的触摸。我坐起,掀开被子,被头上蜿蜒了一层薄薄的霜雪。再四处一瞧,衣服上、包裹上、帐篷的顶棚上,都是白花花一片,整个帐蓬像是早晨覆满霜雪的草野。”(《江仓之冬》);有异族生活,在《仁青宽卓》《“花儿”盛开》《草原邻居》《那一群异族女子》《多吉》《日加》中,藏人率真质朴的性格和自由热烈的生活如诗如画,特别是老藏民多吉一家,老多吉的沧桑智慧,其子日加的豪爽勇猛,日加的妻子美丽多情善歌善舞的仁青宽卓,笔触斑斓,形象鲜明。

  宗崇茂对西部的开拓,使他的笔下呈现了一种“他者”叙事。一是他用大量的篇什,写了在高原漂泊游子的边缘生活,塑造了一组高原异乡人群像,这是最有独特价值也最有光彩的一部分。在《一棵小树》《老高原》《大老王》《洗澡》《一个女子的死》《我从草原来》《外乡人的故事》《拉煤人》《晃荡的十指》《在黑暗中喝酒的两个男人》中,边缘者生命的低微与挣扎,随时消殒如大漠水滴的命运,得到了丰富的展示。一个坐台女,跟着一个小伙子上了高原,恩爱赶走荒凉,缠绵击退风沙。她怀孕了,为了多拿几天工资,难产,死了。一个十七八的女孩已在高原深处漂泊了好几年,继母生了弟弟,她父亲在高原更深处挖煤,她有探亲假也无家可探。“炭黑如夜,脸黑如炭”,抛锚在荒野焦急等待的拉煤人。又冷又饿。拖着肝病在荒原熬煎,挣钱养家的“大老王”等等。当然其中如泣如诉、以悲怆以苦难以孤独震撼人心的,更有一组描写他自己的漂泊经历的作品,《翻车记》《异乡人的疤》《今夜入梦来》《病卧草原的日子》《月光漂白的草原》《孤独像天堂的羔羊》《饿狼传说》《攀着月光的藤蔓》等等,引发广泛的共鸣和好评。三日三夜的大雪封帐,沙尘暴中困守大漠坐以待毙,翻车余生,高原失语,经月不洗澡,经年孤独无告等等,高原生存之艰难,背乡离家之愁痛,精神无依呼告无人之哀绝,说其字字泣血不为过。不容于故土,不容于异乡,心身俱摧,一个边缘挣揣的“他者”跃然纸上。漫漫风沙中惊魂,皑皑冰雪里回肠,一匹孤狼在高原舐伤,不甘不屈地仰首嗥叫。即使在命运低堕、走投无路、生死难料之际,依然坚持阅读与写作,生命之火不灭,人类精神高蹈。

  在异乡,在绝境,命运的“他者”宗崇茂,扬起了他的孤狼之旗。

     宗崇茂笔下的“他者”,还表现在深切地关注到了工业化对游牧文明、人类生活对自然生态的败坏。在《多吉家的牦牛》《江仓之狼》《人鼠恩怨》《他们》等篇中,西部生灵得到尊重;那始终留恋已被水泥封住的草地的牦牛群,那因草场退化不得不翻下马背推起小车打工为生的藏民;在狼嗥与鼠窝,在牦牛的忧伤与牧民的迷离中,作者打开了作为自然与游牧文明的“他者”视角。

   箴言与刻画:接近真理的两种可能

  如旗,如火,如酒,宗崇茂的作品是高度风格化的。风格即人,宗崇茂是有酒神精神的,狂欢化的,好交游,善饮酒,所到之处,欢笑顿起;诙谐间作,妙语解颐,能使人欢咍嗢噱,满座生春;一旦无君,举坐失欢。他的作品也是抒情性的,几乎都是第一人称,主观色彩浓烈。

   “一言不发。今天,我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正如以往在很多喧闹的场合,别人也找不到我的言语。我身陷于巨大的孤独之中。渴望包围我的孤独清澈如水,以便能够看到自己的影子倒映其中。可是,我感到围困着自己的却是黑暗的破棉絮一样的孤独。我被这破棉絮死死地捂着,几乎喘不过气来,也得不到一丝丝回声,连自己的影子也被吸蚀一空。”

  ——《与一条黑狗对望》

  “记不清月头月尾,记不清具体哪一天,就象记不住这里的一阵风,一场雪,因为江仓草原的风雪似乎永远无所始,亦无所终。惟一能记住的是,天亮了,又黑了。多少个日子,就这样重叠着,重复着……

  远离了城镇乡村,远离了灯火人群,时间是江仓草原上疯长的草,我们是星散其中的羊。更别说什么“周末”“五一节”“中秋节”了,这些词像是很久以前某个好女子头上的钻饰,只在记忆中闪烁着恍如隔世的微光。”

  ——《日记的意外功用》

  在宗崇茂的散文作品中,随处看见大量的独白,大段大段的独白,全篇的独白,倾诉与呼喊,生命只剩下疼与叫疼。在宗崇茂的创作中,我们也看到了他对抒情的修正,他走向了内省。这就是他的作品中经常出现的箴言式写作。在他的言语和作品中都充满箴言式的语句:“遗憾,此次你不能同行,只有荒凉的大地才能盛纳荒凉的内心。”“醒,听那雨声,思绪又回到遥不可及的那陵格勒。我也曾数过雨点,独困于帐篷之中;大漠是一张枯黄的,雨声永远无法湿透的纸。”在他的作品中箴言更是俯拾皆是。“也许你会埋怨:人生为何没有现成的导引以便能够按图索骥?直至有一天,当你回首从前,你惊讶地发现:自己走过的轨迹,已构成一幅多么独特的地图,隐含了多少沧海桑田的变数!”(《地图》)“坠落的事物,比如流星,比如落叶,不免使人沉重伤悲;而雪的垂落,却使我产生了飞翔的欲念。”“雪落在大地之上啊——像一张巨大无垠的白纸。它的反面写着:‘最后的坟墓’;它的正面写着:‘最初的摇篮。’”(《我的雪》)“在希望之中不能获得的平静,反而在绝望之中获得了。”(《碎裂的冰块》箴言式的写作说明他所追求的不只是情感的倾泻,更追求真理的揭示,在先知式的预言热情中,他在努力接近真理。

  在宗崇茂最新整理和写作的一些作品中,又出现了新的创作倾向,在《故园乱拍》《皱苹果》《湿的瓦》中,一种不动声色的冷静叙事开始出现。特别是《皱苹果》,提供了近乎蜕变的可能,一对七十左右的老夫妻,在风起的街角坐下,分吃一个皱苹果,这个情节很容易指向爱与温暖的抒情,但作者封闭了情感的纬度,语言几乎在“自动化”,只有两位老人的活动,一种本真在凸现,这是刻画的力量。我一直对崇茂的文字有期待,期待他更多地刻画真实,提供更多的真相。情感的抒发可以尖锐而汹涌,但不能使语言接近真理,只有刻画像风与水塑出山原与江河的真相,只有真相在迫近真理。

  真情,真相,真理,这就是宗崇茂。

  苦难:救赎与虚化之间

  宗崇茂的作品,常使我想起《圣经·约伯记》,一种苦难叙事。宗崇茂总是给人带来欢笑,但其内心是孤独的忧伤的,他永远是一匹孤狼。这一方面来源于童年期创伤,其次是来自于生命浮沉,命运跌宕,但苦难确实成就了宗崇茂,形成了他完整统一的人格,成就了他的精神和文字。苦难及苦难叙事对于他,是一种救赎。

  义人的道路

  当然,宗崇茂及其文字,作为他者,某种程度上是不自觉的,甚至为了生活,反而是他自己有意识去遮蔽的。他不甚清晰自己的意义所在和方向。他现在的创作,在西部写作的一个高潮期后,突然处在失语状态。就个体经验的广泛,触及生存的极限,灵魂的撕裂,内在精神空间的深广,如此巨大的精神能量,期待着宗崇茂去撕开自己,撕开抒情的面皮,直抵灵魂深处。

  短短两年多,我看着宗崇茂从一件制服,换到另一件,一个职业经理人在他身上浮现。面色也显白了,头发也有些生机了,小肚子也出来了,常是慈眉善目。平庸中年的迹象,也在他身上腐蚀出了一些痕迹。但是,发给他短信:哪怕一个世界都不可信,至少宗崇茂可以信,或者一个世界都不信了,还有宗崇茂在信。他回:对兄弟这句话我不谦虚,我担当得起永远。人生过半,宗崇茂说:我信命。这是不虚妄,是真性命的了然,是敬畏,却并不是在命运前匍匐。我敬畏这样的人。

  这个越来越无信的时代,一个信者,本身就是他者。而文学就是异端。一切都已为宗崇茂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