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镭“中国人三部曲”:“我对于生活如此认真”

(2019-08-26 17:27) 5716952

  

  看了宿迁张镭三本书。关于宿迁,我立马想到一古一今两个人物。一古乃西楚霸王项羽(虞姬亦宿迁女子),一今乃京东巨贾刘强东。虽说这两个宿迁人时隔悠悠2000年之久,但至少有一点可比性:剽悍。一个力拔山兮气盖世,一个打遍电商无敌手。

  论功业名声,张镭固然无法跟他俩相提并论,然而剽悍之气在张镭身上也不无表现,只是表现方式不同。作为文弱书生和地方公务员,他更多时候表现为耿介。而耿介的一个表现就是认真。正如他书中引用的梁漱溟之语,“我对于生活如此认真”。一星期至少写一篇,一篇不下5000字,三年后结集为《中国人的情绪》《中国人的柔弱》《中国人的生活》,合称“中国人三部曲”。

  我和张镭相识有些年头了。说起来,这还多少和村上春树有关。我翻译了村上长篇小说《海边的卡夫卡》,他看完打电话过来说:“《海边的卡夫卡》写得太好了,看完再不敢写小说了!”这等于间接夸奖我的翻译。于是我对他产生了好感。后来他公干路过青岛时,我们还在烤肉店效仿青岛年轻人吃着烤鱿鱼串连喝几大扎青啤。喝得气冲霄汉,就差没在星空下跑去月球背面。

  这么着,他很认真地把“三部曲”打包寄了过来。实不相瞒,起始我没打算认真拜读。你想,若是十来万字的小册子倒也罢了,而厚厚三大本,实在让人望而却步。况且我确实够忙的。书倒是看,但大多带有赤裸裸的功利性、目的性,而消遣性应酬性看书,于我可是太奢侈了。岂料,也是因为春节期间略得宽余,某日将其大作拿在手上翻阅,居然有些欲罢不能,连看两天,结果“三部曲”给我一口气看到最后一曲。

  那么是书中的什么把我吸引住了呢?概而言之,日常性中的非日常性。既是“中国人三部曲”,自然离不开中国人,情绪也好生活也好,抑或柔弱也罢,均非中国人莫属。另一个原因,在于作者善于引经据典,把日常性置于古今中外非日常性视角下认真审视。诸如《圣经》、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柏拉图,以及犹太经典《塔木德》、奥古斯丁《忏悔录》,又如康德、莎士比亚、尼采、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卢梭、蒙田、本雅明、萨特、马尔克斯等等。亦不乏本土视角:《论语》、《礼记》、王维,以至毛泽东、梁漱溟等不一而足。这就使得我们的日常生活、日常风景、日常情绪、日常感受生发出斑驳璀璨的非日常性光彩,有了陌生美,让我们从日复一日的视听惰性和思维定势中解脱出来,获得新的认识、新的审美、新的修辞。

  且以官场为例。休说作为官员的作者,即使我等局外人,或见或闻,个中名堂也晓得不少。不妨说,那是个极具日常性的场,任何人都可以就官场说上几句写上几笔画上几幅,但那终究是日常性视角。而作者则从《诗经》对官场的痛恨到《官场现形记》《老残游记》《孽海花》等晚清谴责小说的描述,又从《西游记》《金瓶梅》和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说起,一路说到契诃夫的《变色龙》《一个文官之死》。

  不过,作者笔下的非日常性也不总是这般严肃和沉重,也有时妙趣横生。如《名字与命运》。一个名字伴随一生,此乃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而凡事总有例外。如东北黑龙江某人名叫王白蛋,念书时由私塾先生改为王白旦,1956年进齐齐哈尔钢厂当炉前工时工友们叫他“王八蛋”。1969年当中央委员时由陈伯达改为王白早,陈伯达失势后被江青改为王百得。王百得从北京开完九大回厂后,工友们毕竟不敢再叫他“王八蛋”了。四年后王百得得了个齐齐哈尔市委副书记当。“文革”结束,王百得又当回炉前工——百得百得,不得白不得,白得谁不得,最后一无所得。如此这般,王白蛋、王白旦、“王八蛋”、王白早、王百得,一个人名字的演变让人日常一笑之余,窥得历史演变的非日常性轨迹。不妨说,一个人名字的命运即时代的命运。

  作者感叹“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时代”。不过这也破解了我早年的不可思议:在乡下务农时村里有两个人,一个叫“狗剩儿”,一个叫“屎蛋儿”,当时暗想叫什么不好,何苦叫这玩意儿呢?太没文化了!噢,原来如此。狗都不吃,剩下了;“屎蛋儿”呢,大家自然躲着走,作为客观结果,岂不就都活下来了?至于是日常性还是非日常性,是日常中的非日常性还是非日常性中的日常性,一时难以判断。

  除了日常性和非日常性之辩,张镭这三本书还有一个相通点:漂泊感。是的,漂泊感分两种。一种是物理上的,少小离家,四海飘零;一种是精神上的,栏杆拍遍,独对夕阳。张镭身为宿迁人而就在宿迁工作,他的漂泊感显然是精神上的,精神漂泊。尽管书中似乎从未出现漂泊字样,然而漂泊感几乎无处不在。这让我别有心会,是我不知不觉之间读毕“三曲”的另一原因。

  张镭的精神漂泊感,我以为同样来自他的耿介、他的认真。进一步说来,来自他的不合俗流,来自他的人文情怀,来自知识分子的社会担当意识和批判精神。他在《不在状态》中写道:我生活在一个片刻安宁也不得的世界,我不仅以眼睛、耳朵观察社会,倾听社会,也常用心灵感受社会。清代诗人郑燮的那种情怀:“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也是我的心灵中最不忍触动之处。一动,心便会酸;一动,泪便会掉下来。而鲁迅的那句“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则在无数个深夜,让我无法安然入睡。

  无法入睡,于是漂泊。从中不难发现,漂泊的张镭只有在遇到亲情、遇到祖母、父亲和母亲的时候,他的身心才会安顿下来,才会“安然入睡”。那是他笔下最柔软、最动情的文字。

  自不待言,耿介也是对独立人格的坚守、对气节与操守的敬重、对庸俗与苟且的拒斥与超越。伴之而来的,不仅是精神上的漂泊,而且是一种精神上的高贵。“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必须说,这正是当代知识分子以至当代中国人最可贵的品格,也是“中国人三部曲”一以贯之的主题曲。尝言“文以载道”,良有以也。但愿所有国人对于生活都能如张镭这般认真,因为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来源:文艺报|林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