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世奇: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评陆秀荔小说《犬子》

(2019-01-02 09:02) 5544455

  安徒生有一篇童话《墓里的孩子》,写的是一个失去幼子的母亲,因为孩子的离去,她的内心完全绝望,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用时髦的话说叫“生无可恋”。《犬子》中的谢春红就是这样一个母亲。

  叙事开始的时候,读者看见在上海打工的谢春红剪毛豆、发呆、与同事说话,好像一个正常人。直到作者用谢春红丈夫的一句话点透:“你说你还是当初的谢春红吗?”离她最近的丈夫看得清:谢春红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了。哀莫大于心死,最深重的悲哀,外表看去便是一切如常。“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这大概是她名字的由来,谢春红一生的欢乐、希望,她生而为人的精气神,都随着她孩子的早夭而去了。

  命运从来不会因为一个人已经够惨而停止加害。谢春红因悲伤绝望而行为失序,这为她招来了一连串的灾难。她为此失去了丈夫,弟弟、父亲直接或间接因为她而死,失婚、破产、半疯的谢春红需要独自照顾痴呆的母亲。她以为母亲是她必须活着的理由,但母亲却呢喃着说:“你怎么不死呢?你才是祸头精呐。”真是一点余地都不给她留。这一笔,甚至比谢春红扒开儿子的棺材,看到腐烂到可怖的尸身那个场景还要更有力量。真正彻骨的凉薄,是骨肉间的凉薄。

  小说到了这里,谢春红濒临崩溃的精神迫切需要一个支点。这时候一条狗出现了,这条狗就成了这个支点。谢春红将它当做儿子,为了救生病的“儿子”不惜和人上床;这就令人不难理解,当有一天她的“儿子”被人杀了,她会杀人。

  一个溺水的人会不顾一切地抓住一根稻草,在冷漠得令人窒息的人世间,狗成了那根稻草。这令人想到另一篇小说——张贤亮的《邢老汉和狗的故事》,狗死了,邢老汉也死了。在《犬子》中,狗死了,谢春红复仇杀人了。两篇小说,对主人公实施命运挤压的主体不同,但人物生存空间的逼仄则一,在人身上得不到温暖转而期待于动物则一,连动物那点温暖都保不住之后精神世界的崩塌则一。世界之大,深情的人却留不住一条狗,这是多么深重的悲哀。

  罗素说:人终究是孤独的。在谢春红陷入精神绝境的时候,她周遭的环境是失语的。与她同样经历丧子的丈夫浑若无事,他甚至因厌恶妻子的走不出伤痛而出轨了。这清晰地反映出一个孩子之于母亲与父亲截然不同的意义,反映出女性独有的情感困境。谢春红的亲人朋友、整个社会是麻木的,对于谢春红以狗为子等种种反常行为,他们简单地将之看作疯癫。没有人真正关心她内心的深渊有多深,没有人真正想拉她走出来。在海一样的悲伤中,她是孤立无援的。

  想起不久前的江歌案,面对丧女的绝望母亲江秋莲,生了恻隐之心的人们说:不如再生一个。再生一个,也许是痛失孩子的母亲们最好的路。在这篇小说的结尾,看守所的女警察激动地告诉谢春红,她杀的人没有死;更重要的是,她怀孕了——只有女性才能怜悯女性,只有做母亲的人才能觉察到别的母亲的痛苦。

  谢春红怀孕了,这真是一个《警察与赞美诗》式的结局。几处觅不得,有时还自来。可以想象,谢春红会是如何的悲辛交集,她一定相信是她的儿子回来了,重新投生在她的肚子里,她要再一次把儿子生出来。这一次,不再是犬子,是真的孩子。给走投无路的人一条生路,这是小说家的特权,也是小说家的慈悲。

  然而,丧失生育能力的谢春红因由“报恩”而起的一场情事而怀孕,这真是十万分之一的概率。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每一个普通人离谢春红的命运其实都并不遥远。命运对人的碾压是绝对的,而活着的出路、命运的好转却要依靠这偶然,依靠造物主或小说家的恩赐,这是怎样地令人怆然。凭借偶然因素反转成喜剧的悲剧,未必不是更深层次的悲剧,因为这意味着正常情况下摆脱悲剧的不可能。

  陆秀荔以女性作家对女性心理的洞幽烛微,以女性作家的悲悯和共情,展示了女性经历丧子这一毁灭性打击的心路历程,写出了命运的乖谬无常、人在命运之手拨弄下的脆弱无力,触及了“人终究是孤独的”这一沉重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