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刚:叶弥《风流图卷》:人生的形式

(2018-12-10 09:49) 553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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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弥长篇小说《风流图卷》:

人生的形式

文 |  韩松刚

  叶弥在创造一个新世界,一个遍地烟火、风流漫漶的人间故地,一个历史无情、人性暧昧的现实渊薮,在这里,有的灵魂倒下、散去,有的灵魂麻木、呆坐,但总有一些灵魂站立、生长,给人以温暖和希望。

  在叶弥的长篇小说《风流图卷》中,消除一个人思想痕迹的最彻底方式,就是消灭他的肉体,比如枪毙常宝;解决一个人精神苦恼的最绝佳方式,就是让他从这个世界消失,比如柳爷爷自杀。这是两种最极端、最有效、最惊心动魄的方式。这些被“革命”、被“改造”的身体和灵魂,在叶弥的笔下,留下了深长的意味。

  “身体”一词在20世纪的中国文学史上从未缺席,但都曾被深度遗忘和过度消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文学拒谈身体。又有一段时间以来,文学非身体不谈。文学与身体,既貌合神离,又藕断丝连,伤害着一代代人的审美趣味。关于灵魂,同样如此,好像这是两个可以随意分割的雌雄体。

  叶弥的小说是一种自我的写作,所以她会在小说中说,“自我是最伟大的,人首先要学会爱自己,才会推己及人地爱别人,才会对这个世界有责任心。”《风流图卷》写的是身体的突围和人性的挣扎,写的是如何爱自己并完成自我在黑暗中的救赎。弗洛伊德说:“自我首先是一个肉体的自我,它不仅在外表是一个实在物,而且它还是自身外表的设计者。”脱离了肉体,灵魂无处可栖。“肉体”在叶弥的小说中有着异乎寻常的复杂性和重要性。她从一具具肉体开始,认识每一个自我,勾勒不一样的人生。

《风流图卷》发表于《收获》2014年第3期

  《庄子·齐物论》中说:“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意思是说,人的形体一旦形成,就决定了这一生的生活和存在方式,直到死为止。读叶弥的《风流图卷》,一种难言的悲伤总会弥漫开来,漾出与庄子异曲同工的思想志趣。正如南帆说:“躯体又是深刻的悲哀之源。如果用一句话形容,这样的悲哀就是——心为形役。”“成形”便是有,“待尽”趋向无,人生种种,不过是有无之间。

  加缪说,任何小说都是“形象化了的哲学”。此言不虚。叶弥的小说有着深刻而厚重的哲学意味。这种哲学意味首先表现在哲理化的语言,“天穹之下,渺小如我,原是融合于自然的一样物件。”“我们纠缠不休的命运,我们或远或近的缘分,我们的真诚或花招⋯⋯都来自个人的想法。”“这场批斗会具有一种甜美的诱惑力,每一个人都混在人堆里,怀着单纯的观赏心情,看戏一样,看待这场批斗会。她的生死,由国家负责,别人不操心。”这些理性而感伤的话语,触发着我们内心的波澜,影响着我们认识时代、感悟人性、理解自我的途径和方式。

  其次,是“身体”哲学的表达。小说中,几乎所有的人物都经历着“身体”的革命,有的是主动的,比如“我”把自己剃成光头;有的是被动的,比如张柔和把身体交给一个并不爱的人;有的是极端的,比如隔壁夫妻的双双自杀;有的是残酷的,比如“我”的被强暴。限于篇幅,不再列举。这种身体的反抗,既有对社会秩序的不满,也有对自我命运的改变,甚至于暗含着堕落和放纵的气息。在叶弥这里,谈论身体,就是谈论自我存在的价值和介入世界的方式。叶弥自己也说:“逝者如斯夫,时代的把戏玩得让人眼花缭乱,唯一不变的是,我们内心的伤痛,我们追求真理的心。”伤痛和心灵,无不关乎于身体。

  最后,是人生的哲学化。叶弥的小说,流露出本真的老庄哲学。“退回自己,是为找回素朴初心。”叶弥在《风流图卷》后记中的这段话,既是对自己真实生活的描摹,也体现了她朴素而真诚的写作观。“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老子的这些见解,十分圆满地契合了叶弥当下的创作状态。“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也。”“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庄子的这些谨言,则与叶弥小说中诸多人物的生命情状产生了极大的哲理共鸣。

  人生有形。因此,人们常常感叹人生百态。我们每一天的存在,不过是努力获得一个被社会、他人认可的“形式”。由此,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有着不同的形式,这人生的框架之中充溢着不尽的困顿和痛苦,也洋溢着各种片刻的欢愉和幸福,这形式的骨骼之上既附着着自然的人性流露,也攀爬着扭曲的变形人格,软弱或坚强、正直或堕落,既有生的活泼的气息,也有死的颓废的气味。但这绝不是文学要表现的最终旨归,它要获取的是这变异人生形式之外的另一种理想人生。沈从文说:“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叶弥和沈从文想必没有人生的交集,但在文学观上,竟有着如此的相投。《风流图卷》中一切令人唏嘘感叹的命运起伏,都裹挟着时代的嘈杂和个人的悲楚,清晰如昨、历历在目一般呈现在我们面前,但这显然不是这幅画卷上叶弥最为关心的,她念念不忘的是“色和食,不仅是人的本性,还关乎人的灵魂”,是那些用来享受的日子,是叫人活得要从容,是人要像潮水一样勇敢,大声喊着:“我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

  但命运无形。自由的代价往往超乎想象。柳爷爷的自由是通过自杀获得的;常宝的自由是被杀获得的。人生之外,是无尽的宿命。爱恨之间,这命运全然由不得自己。生活是第一位的,但生活往往是最艰难的。困境之下,对生命和人性的重视更显珍贵。叶弥在小说中所奋力的,是通过创造种种有形的人生对抗这无形的命运,是于漆黑的迷途中去捕捉微茫的人性光彩,是在激情的自传中去追求一种植根于生命之上的纯粹的自由和快乐。“风流图卷”,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臭名昭著的“风流”女人常宝,是真名士自“风流”的柳爷爷,“风流”倜傥的“我”爸爸⋯⋯一切的“风流”漫卷,都在历史的图画上氤氲成命运无常的多情喟叹。在叶弥的理解中,写小说,就是写命运。在叶弥的小说《风流图卷》最后,“我”终于在平静之中获得了自由,人生终究获得了一种有意义的形式。唯独只剩命运,留待我们盘桓和猜测。

  小说即人生,人生即小说。沈从文在《抽象的抒情》一文中曾说到:“生命在发展中,变化是常态,矛盾是常态,毁灭是常态。生命本身不能凝固,凝固即近于死亡或真正死亡。惟转化为文字,为形象,为音符,为节奏,可望将生命某一种形式,某一种状态,凝固下来,形成生命另外一种存在和延续,通过长长的时间,通过遥遥的空间,让另一时另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无有阻隔。文学艺术的可贵在此。”叶弥所塑造的这些人物,所设计的这些命运,孰真孰假,既不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是因为这样的人生到底与己无关;说重要,是因为她写的那些人物的命运里其实都藏着一个可能的你和我。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在江南的烟水中,叶弥似乎并不打算为我们提供多少温情的自在和爱情的甜蜜,她在创造一个新世界,一个遍地烟火、风流漫漶的人间故地,一个历史无情、人性暧昧的现实渊薮,在这里,有的灵魂倒下、散去,有的灵魂麻木、呆坐,但总有一些灵魂站立、生长,给人以温暖和希望。

  2创作谈

找回素朴初心

文 |  叶弥

  这部小说,写得艰难。

  2008年初春,我搬去了一个临近太湖的乡镇结合处。说到底,是自我较量。那时候诸多不满,对自己尤为不满,觉得自身浮躁,身体也欠健康,无来由的失眠。生活上没有目标,写作也找不到动力。搬家那天,夜里无电,我点亮蜡烛,收拾乱摊子,从城里带来的三只猫在新家里忙成一团,小母猫小黑妹一直在怂恿小公猫老虎出门探险,鼓励、安抚、威胁、责骂⋯⋯十八般手段全用上,老虎就是不出去。后来我便从地上捡起一书,席地而坐,看了一阵,心渐渐地定,听到外面四处有声,便开门出去。外面漆黑一片,黑暗中,盛会开始,各种自然之声陆续撞入耳鼓,蛙声、虫声;夜游的蛇、黄鼠狼、狐、刺猬⋯⋯偶尔一阵莫名的风卷起尘土,不知是哪路神鬼路过。

  退回自己,是为找回素朴初心。

  整理院子,种菜种花种树,几乎与世隔绝,朋友们嫌我住的太偏,交通不便,难得来一次。几年住下来,我倒把身体养好了,不头痛、不胃痛、不失眠。外面刮台风,地动山摇,我也是沾枕就睡着。

  于是第二年,即2009年开始写《风流图卷》,打算写四卷。随意在过往的时间里取了四个小说时间段:1958年、1968年、1978年、1988年,各一卷。每卷十几万字,整个小说40多万字。什么时间段并不重要,另选四个时间段也一样,时间是小说的背景,只限于时间的价值。对于我小说中那些奋斗者来说,时间只是水,混浊的清澈的、湍急的平缓的,都挡不住他们追求幸福的船舟。

  2009年春,我开始写第一卷。到2014年5月,《风流图卷》第一、二卷发表在《收获》杂志上。2015年,我着手写《风流图卷》的第三、四卷。准备在两年内完成它。但是,越写越觉得不对劲,好像什么地方出现了大的问题。写到6万多字的时候,再也写不下去,觉得文字无力、无趣。

  回过头去看《风流图卷》第一、二卷,一看看出了一身冷汗。曾经以为自己写得不错的小说,其实毛病很多。

  这个要谈到我写小说的习惯和我对小说的理解。

  我写小说不爱预先构思,如果构思好,一定会放弃写它,觉得再写就没有意思。我写小说的习惯是:心里一无所有地坐下去,从无到有,享受人物和故事发展的过程。这个写作习惯令我很是享受,但也带来许多不确定的因素,小说全凭写作时的灵感驱动,而灵感又受当时的身体健康、环境、心情和小说题材所限,有时候会写得好,有时候又会写得很不好。短篇小说可以用此法,中篇小说也可以偶尔为之,长篇小说一定不能靠灵感写作,要靠全盘的构思。

  构思长篇小说的思想,也就是灵魂。构思的过程,也就是寻找思想的过程。每一部小说里面,都包含着它本身具有的内在的思想。就看写作者是否找得到。问题是,我从写作开始,就把写作的“有趣”放在第一位。写作长篇小说时,把写作的重心放在“有趣”上,必定会变得无趣。

  我暂时放下长篇的写作,写了一些短篇小说,用以探索一下不同的写作方法和理念。写完这批短篇小说,我明白了一些东西。然后开始寻找我这个长篇小说里具有的思想性,并明确它。到了2017年下半年,我想通了诸多问题,我也很幸运地找到了这部长篇小说应该具有的灵魂。长篇小说的灵魂,就是人物的灵魂。

  这时候真的也很疲惫了。不说为了什么写作的理想而奋斗,光说住到乡间9年,收留了无数没有生存能力的猫狗等小动物,我给予它们重生,它们也助我“养性”,我深信它们还替我消前世之业和今生之罪。与它们打交道久了,会明白什么才是最自然的生活态度。

  虽然已疲惫了,但我知道,第一、二卷一定要做修改,不修改的话,我无法写第三、四卷。打起精神,开始修改,心无旁骛,足不出户。多年不失眠的我,为着小说里的一些事整夜难安,独自在房中踱来踱去,睡着时又开始做凌乱的梦。这段煎熬的日子,它的意义在于:我在不断自我怀疑中最终建立了一个最简朴的信心,极端的认真本身就有强大的价值体现,这种价值体现冲淡了某些虚荣,填补我人生中虚空的那一块,使我更具有“土性”。与飞扬跳脱的灵感相比,与轻灵横溢的才华相比,我现在更喜欢顽固的、稳定的“土性”,它让我对自己有着随遇而安的自由。

  2018年6月初,《风流图卷》第一、二卷就在十几米外的建筑工地日夜建造高楼大厦的各种声音里修改完最后一稿。删掉了七八万字,增补了五六万字,成为现在这个模样。修改完的那一天,我感受到了真正的解脱,无关文字,而是解脱了人生里许多妄念。这是幸福的一刻,从1994年正式开始写作时,我等的就是这一刻。

  时间让我对人生和社会有了新的认识,这也是这部小说给我带来的意义,我感觉到是它引领着我成长,成长的全部内容就是识得“命运”二字。不识这两个字,奋斗无意义。为了寻找到更好的思维方式,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本文发表于《文艺报》2018年12月10日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