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莹:金川河日夜流淌

(2017-10-31 10:45) 4798957

   

  修白跟我是鲁院同学。2010年,从春天到夏天,在八里庄南里27号,那个幽静的院子里,我们曾经度过四个月的光阴。那是一段飞来的时光。溢出日常生活之外,在世俗的秩序里短暂逃离,做梦想的旷野里天真的捕风者。莫名其妙的,我一直觉得,修白是适于散文的,还有诗歌。 在她的长篇小说《金川河》之前,我竟然没有读过她的小说。是不是,距离越近,越是模糊。千差万错,只有在文字里才能获得重新修正的机会。

  然而,我到底还是印证了直觉的厉害。《金川河》采用的是散文化的笔法,散点透视,在时间的河流中撷取那些铭心刻骨的碎片,有汹涌的波涛,也有细微的涟漪,这些碎片闪闪发亮,随着金川河的缓缓流动,带走了很多,也留下了更多。以这种散点透视的笔法结构小说,其实是有艺术风险的,因而也具有更大的写作难度。在普通读者的阅读期待中,小说要有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吸引他们一路跌宕,奔走,直到结局。而《金沙河》却不肯走这寻常路。她更愿意怀着挑战的野心,大胆冒犯。小说虽然也有隐藏的时间的脉络,但整体上,却是以情绪的流动作为叙事动力。小说有强烈的内在的抒情性,诗性的,跳跃的,轻盈,而又有沉甸甸的重量。有一种始终饱满的叙事的激情,如同繁枝里的汁液奔涌,新鲜而丰沛,因而呈现出独特的审美品质。

   或许一个人永远走不出自己的童年。修白也永远走不出金川河的浸润和滋养。童年经验对一个写作者的深刻烙印,似乎怎么说都不为过。在《金川河》里,经过时间和空间的暌隔,苦难和创痛并没有被过滤和诗意化,修白在文字里敞开了自己。她诚恳地向我们讲述,童年时代的创伤记忆,如何如影随形,渗透、囚禁甚至重塑一个人的一生。对于修白来说,《金川河》可能注定是一次疼痛的书写。那些创伤记忆,既有个体的情感体验,也有历史的时代经验。个人的成长之痛,与时代之痛缠绕交错,形成一个巨大的笼罩一生的阴影。大约,小说家之所以写作,是因为内心里有着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在现实世界里,小说家闭口不言,微笑或者沉默。而只有在虚构的艺术世界里,那些伤口才作痛作痒,开口说话,才能发出动人的喧哗。

  在小说里,修白是敏感的,细腻的,有诗意的柔情的诉说,也有残酷的执拗的追问。有自省,也有反思。她对世道和人心,对命运的山重水复,有着令人惊讶的体察和观照。她写人与人之间那种微妙复杂不足为外人道的关系,写精神的成长和内心的反抗,写个人记忆的飞尘在时代风潮中渐渐消失终至湮没。写神秘的星空,未知的命运,写认识到万物脆弱而带来的内心的颤栗和悲凉,写坚硬的绝望和暗含的隐约的希望。这种叙事语调缓慢流淌,就像金川河,表面风平浪静,其实埋伏着情感的漩涡和激流,有一种暗涌的力量。

  大约,《金川河》的动人之处还在于,小说里隐藏着很多阴影,或者叫做谜团。这些不甚清澈的混沌的支流,这些沉默不语的水域,恰恰构成了某种巨大的投影,覆盖在文本之上,小说因此获得更为幽深开阔的意蕴空间。

  金川河在小说里反复出现。它汩汩流淌,把人世的悲欢都慢慢带走,带往远方,一直到达世界的尽头,时间的尽头。金川河其实是一个隐喻,一种象征。它丰富,复杂,动荡,迷人。金川河,是小说叙事的源头,也是叙事的动力。金川河是南方的河流。这部小说也是典型的南方气质,湿润的,迷离的,有淡淡的云烟,也有氤氲的水汽。在历史的波光云影中,金川河映照出岁月与山河,人心和命运。金川河日夜流淌。流淌在修白的笔下,也流淌在我们的内心深处。

(作者系《长篇小说选刊》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