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孤城:虞城传奇

2013年05月25日 15时09分 

头汤面 

   江南人吃面,面条都一样,是机器里轧的,但“浇头”则名目繁多了,葱煎大排、五香鳝鱼、爆鱼块、油焖虾、炒三鲜……做出些名堂的,如庆丰园,成了一块响当当的招牌。
   也有单做一样“浇头”的,比如羊肉面。
   羊肉面制作工艺相对复杂,主要是羊肉的加工过程。羊选壮山羊,灶须老虎灶,头煮一遍,加葱姜白萝卜去臊,火力先猛后文,让汤中吃进肉鲜,炖到骨酥肉糜加桂皮茴香等香料二煮,二煮火力先文后猛,让香味融入肉中。
   苏州一地,以藏书、双凤两地的羊肉面最为出名。羊吃百草,羊肉性温热,民间认为只宜冬令食补,其余三季则会增邪火、伤心脾,于身体无益。从冬至到立春,各家羊肉面馆陆陆续续在各乡各镇开张,一交春分,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相比之下,浒浦羊庄是个特例。
   偏安于虞城小镇的浒浦羊庄独此一家,别无分号,却是家不折不扣的百年老店。和其他羊肉面馆不同的是,浒浦羊庄不拘时令,四季常开。食客们都知道,浒浦羊庄熬的是“百草汤”,这“百草汤”健脾养胃,专辟寒邪。因此,羊庄四季门庭若市。
   这是解放前的事情,那时浒浦羊庄当家的姓胡,叫胡得柱。浒浦羊庄传到他这儿,已经是第四代,从制作工艺到“百草汤”配方基本上都集大成于一身。胡得柱临终前将羊庄生意交到独子胡凌风手上时,恰逢乱世,胡凌风又是个纨绔子弟,老子在的时候羊庄还能勉强维持,老子一撒手,也就只剩一口气了,挣来的钱,也多半给胡凌风祭了大烟。
   胡凌风常以正统自居,对藏书、双凤面馆指手划脚,还大言不惭的放出话来:“那些家面馆,支起了灶头,谁都能开起来。有谁敢出去再开一家浒浦羊庄?那就是庆丰园的下场!”
   庆丰园的掌柜曹清才看好浒浦羊庄的特色,几次三番带上厚礼希望合作,却被胡得柱拒于千里之外。胡得柱手下有个伙计,深得胡得柱的器重,胡凌风当家后经营不善,他只能另谋生路去了。曹清才闻得这个消息,立马重金相聘,在庆丰园挂出“浒浦羊肉大面”招徕吃客。开初的时候,生意还好,隔几天就门可罗雀了。一问,竟说庆丰园这是挂羊头卖狗肉,吃来吃去,没吃出一点儿浒浦羊庄的味道。
   胡凌风再怎么把这番话翻来覆去地说,也摆脱不了生意上一落千丈的厄运。浒浦羊庄这块牌子重新响亮起来,已是他的女儿胡可盈出落得亭亭玉立能站灶头的时候了。有人说,浒浦羊庄能重新叫响,一半是托了祖宗福荫,一半是胡可盈这丫头长得俊俏,招人。
   十七八岁的胡可盈往羊庄里一站,能生生让过路的客人刹住脚拐进来喝碗羊肉汤。胡凌风这个时候已经不露面了,偶尔从里间能听到他急促的咳嗽声。但是,“百草汤”是必经他手熬的,不能有半点差错。羊庄里还有个伙计,是浒浦乡下羊倌家的孩子,小名青皮,人生得木纳,叫一叫动一动,胡凌风就看中了他的老实。
   吃客中,有讲究的。城里不知谁家的一位年轻少爷,开着车,几乎天天都赶来吃头汤面。每天早上天蒙蒙亮,青皮还眯着睡眼往灶膛里填柴的时候,少爷就来了,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水烧开,看着身段袅娜的胡可盈下面条。头汤面清爽,吃着不腻,少爷还特挑,免青、免红,滴一线麻油,切一盘羊肉,偶尔还会要一壶花雕。少爷吃完的时候,羊庄里生意也就差不多开场了,他也不急着走,还要和一些相熟的客人聊会山海经,不时就拿余光去瞟一眼在灶上忙碌的胡可盈,胡可盈的脸刷一下就红了。
   有一天下雨,羊倌家出了点儿事,青皮告假回了家,就胡可盈一人在羊庄里忙前忙后。少爷“嘀嘀嘀”开着车来了。店里就他们两人,开始的时候,少爷还规矩地坐着,慢慢眼光就异样了,他绕到胡可盈身后,一把抱住了她。胡可盈脸涨得通红,又不敢声张,只是紧紧抓住他的手。少爷劲大,手直往胡可盈的衣服里钻,不知所措的胡可盈回头就在少爷脸上掴了一掌。少爷楞在了那里。
   胡可盈低着头,小声地说:“你若真想要我,就托个保媒的人来。” 
   少爷顿时欣喜若狂,冷不防在胡可盈脸上啄了一下,面也顾不上吃,开上车“嘀嘀嘀”跑了。
   第二天少爷没来,却来了庆丰园的老板曹清才。他这次不是来谈合作的,却是为儿子来提亲的。胡可盈这才慌了手脚!
   胡凌风不松口,胡可盈也咬住不放,父女僵持了个把月,胡凌风先败下阵来。胡凌风有个条件,就是胡可盈不得将浒浦羊肉大面和“百草汤”配方带入庆丰园。

   胡可盈出嫁那天,胡凌风正式收青皮做了义子,对外宣布是浒浦羊庄第六代传人,也有个条件,就是青皮得为胡凌风养老送终。
   如今,浒浦羊庄也像藏书、双凤的面馆一样遍地开花了,只是一交春分,同样也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年浒浦镇上那家老字号,除了那口硕大的老虎灶还在,也早就物是人非了。
   倒是庆丰园,成了全虞城浒浦羊肉大面的唯一正宗,不拘时令,天天宾客盈门。

汤一笔  

   汤文宾精于国画和素描,寥寥几笔能把人勾勒得栩栩如生,人称“汤一笔”。他在东吴大学挂个闲职,一度是国民政府的座上客。因为这些历史问题,解放后被清除出教师队伍,下放到了虞城公安局看大门。
   和汤文宾同一天到虞城公安局报到的还有魏得富。抗日战争时期,刚满十八岁的魏得富追随游击队长朱英出生入死,是有名的少年英雄。新中国成立后,魏得富给时任政府第一副县长的朱英提了几年公文包,只是粗人难揽细活,最后组织上把他安排进公安局当局长,也算人尽其才。
   魏得富和汤文宾同一天进公安局,一个英年得志,一个中年落魄,感觉上有天上人间之别。
   魏得富每天经过门房,汤文宾总是半眯着眼听评弹,两根白皙的手指头还跟着节奏打拍子。一留意,一打听,知道了汤文宾的来龙去脉。
   有一天汤文宾在院子里扫地,魏得富特意在他身后恭恭敬敬叫了声:“汤老师,扫地呢?”
   “局长见笑了!”汤文宾不紧不慢地答。
   “啥时候为我的老领导向你求幅肖像,如何?”。
   汤文宾这才转身过来:“现在便可!”
   魏得富双手直摇:“老领导外出了,等他回来,我马上带他来见你!”
   “无妨,你只需把他的样子随便说说便可!”汤文宾也不多话,径自从房中搬出画具,坐好,摆开一切就绪的架势。
   魏得富说,汤文宾画;汤文宾画,魏得富说。两三笔,人物轮廓既跃然纸上。再一细描,一个身着戎装,在枪林弹雨中奋勇杀敌的游击队长形象便赫然在目。汤文宾问:“像吗?”魏得富良久才答:“像——像极了!”汤文宾再说:“像就拿了去!”。
   几天后,汤文宾被调到刑侦科,专门负责画犯罪嫌疑人的模拟肖像。
   解放初期,虞城治安状况非常糟糕,公安局是办案部门,汤文宾自然也就没半刻清闲。当时办案还没有电脑拼图,刑侦人员全凭目击者的口述在脑子里勾画犯罪嫌疑人的大致轮廓,因此案子的侦破率很低。汤文宾充实进刑侦队后,只要目击者能对嫌疑人的外貌特征说出个大概的,汤文宾都能据此画出模拟肖像。警方因此顺利破获了几起大案。
   汤文宾本是个闲人,但调入刑侦队后就性情大变。先是看不到他眯起眼睛听评弹了,然后有人向他求画也一应拒绝。他的解释很简单:“艺术是假的,罪犯是真的。”
   真正让汤文宾名声大振的一宗积案。那是一起两年前的凶杀案,汤文宾无意间看见了卷宗,根据笔录上一位目击者对罪犯的描述,汤文宾当场画出了模拟肖像。通缉令很快在虞城广为张贴,事也凑巧,其中一张就贴在犯罪分子藏匿的地方。那家伙看见后,当天夜里就上吊了。从此,省市公安局争相抢着汤文宾协助破案!
   “文革”不久,汤文宾退休回家颐养天年,大概是威名实在太盛,竟是没有人敢打他的主意。倒是魏得富,因为被卷入“反革命分子”朱英一案,本来大好的政治前途付诸东流。“文革”后期,天天被批被斗的魏得富夫妇双双悬梁,遗下一子,年仅十五。
   1982年,虞城公安局举办了“汤文宾从业三十周年罪犯模拟肖像画展”,当时虞城市民争相参观,盛况空前。最后一天,主办方还特别安排了一个闭幕式,邀请党政领导参加。当天,汤文宾特意将一幅肖像放大了摆放在展厅的入口。
   “‘文革’期间,刑侦队根据我这幅模拟肖像揪出了一位潜伏在我市的‘特大反革命团伙’的‘要犯’,他们说我画得和‘案犯’简直一模一样。这些年,我太热爱自己的工作了,为了追求真实,为了让自己避免虚构,我甚至放弃了自己一直追求的艺术。”汤文宾致答谢词时指着那幅特写肖像,“可等我看见‘案犯’,我才发现原来我画得一点也不像。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告诉我说一模一样呢?后来想想,原来在有些人眼里,假象不重要,真相其实也不重要。像不像只是他们的一句话而已!”
   汤文宾叫过身边一个年轻人将那幅画取下来:“当年那位‘反革命分子’如今早就尘归尘、土归土了,可是这些年居然没人告诉我,说我当年其实画得一点也不像!好在我听说党和政府马上就要还他一个清白。请允许我也还原一下他的本来面目吧,这些年他这个假面具戴着实在太沉了。”
   说完,汤文宾唰唰唰几下修改,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顿时英姿飒爽地“站”在人们面前。
   汤文宾大声对年轻人说:“魏继承,他是谁!”
   年轻人同样大声回答:“他是我的爸爸魏得富!”
   “记住,孩子,罪犯是真的,英雄也是真的,不管他们戴上了怎样的面具,真相总有一天会把它们撕破!”说完,汤文宾老泪纵横。

剃头张 

   小鬼子还没从野猫口登陆虞城的时候,剃头张担着剃头挑子天天十里八乡地赶场,生意十分红火。别人请他剃头图的就是他招牌上挂的六个字:“干净、好看、舒服”,“干净”说的是他剃过的头不会在身上沾一根头发,“好看”换句时髦的话说就是他剃的头有型有款,这真工夫还在“舒服”上,刮脸修面掏耳朵,老一辈剃头匠人传下的本事剃头张一样也不丢,还外加了拿捏的功夫,经他的手在你肩膀上一搭,能酥到骨头里去。
   剃头张还有一手“八音刀”的绝活,轻易不肯出手,就连得了他真传的小剃头张也没能学到皮毛。小剃头张是剃头张的儿子,子承父业,先是跟着剃头张,手艺到家后就自立门户,自己担着挑子揽生意去了。小剃头张人活络,常常往城里去,朋友面广,剃头张也不去管他,妻子过世后,剃头张很宠溺这个独苗苗。手艺压身,剃头张不愁儿子将来没饭吃。
   王铁匠为了请剃头张理发,头发已经多留个把月了,剃头张刚把他的头清理干净,中村就带着他的部队从野猫口开进了小王庄。中村看着剃头张给一脸肥皂沫的王铁匠修面,摸摸自己几天没刮的胡子,直剌剌跑过去,一把把王铁匠从椅子上拉了下来,自己一屁股坐了上去。
   剃头张也不说话,“啪”一甩围裙给中村围好,剃头剪子利索地在中村头上活动开来,一簇簇头发纷纷落到地上,也就片刻工夫,中村前后就像换了个人。剃头张取来一面镜子,中村满意得点点头,正要站起来,剃头张的一双手就搭到肩膀上,乍一使劲,疼得中村“哎哟”一声,刚想发怒,又忽觉从脚底下冒上来一股酸酸的麻麻的感觉,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爽。这一路的舟车劳顿顿时烟消云散,中村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睛,正享受着那欲死欲仙的感觉的时候,只听“啪”一声,剃头张什么时候已经解下围裙,正看着一脸不舍的中村,示意他已经好了。中村这才意犹未尽站起身准备开路,剃头张一把把他拉住,伸出手来。
   “八格!”一名荷枪实弹的鬼子兵把枪瞄准了剃头张。
   “你的,哟西!”中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洋放到剃头张手里。
   剃头张从鬼子身上讨到一块大洋的新闻转眼就从村头传到了村尾,都传他好胆量的时候,他却把招牌挂到家门口,再也不出门揽生意了。这样过了一个月,地保找上了门,趁剃头张给拿捏的时候,地保悄悄说,“老张,人家中村长官看上你的手艺了啊!他托我给你传个话,问你愿不愿意到他那里当差?这可是份美差啊!”
   剃头张顿时停了下来:“你代我谢过中村长官的美意,我给乡野粗人剃惯了头,怕是服侍不了中村长官啊!”说完,自顾自收拾起剃具来。小剃头张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热络地一把勾住了正不知怎么下台的地保,一边就拉着他往外走。
   剃头张揣揣不安地过了几天,鬼子那边却没一点动静。奇了怪了,剃头张正暗暗思量,一个熟客进门就嚷嚷起来:“老张,你儿子现在可不得了,成小鬼子身边的红人了啊!”剃头张一头雾水地问:“怎么回事?”一边就给客人围好围裙。“你还不知道?鬼子这两天清乡,你儿子立下大功了,游击队那几个据点全给抄了。好在游击队机敏,好像预先也得到了消息,提前就撤离了。小鬼子扑了个空啊!”剃头张这才恍然大悟。送走客人,剃头张匆匆下了门板提前打了烊。
   鬼子清乡越来越猖獗,风声越来越紧,外面都在传,游击队已经被包围进了芦苇荡里了,鬼子兵即将要展开对芦荡的大搜捕。剃头张托地保给小剃头长稍个话,让他务必回家一趟。
   穿着日本军装的小剃头张回家了,剃头张怎么看怎么也不像是自己的儿子。他冷冷打量着小剃头张:“你这一向可好?”
   “好啊,挺好啊!”小剃头张打着哈哈。
   剃头张叹了口气:“你不是一直想学八音刀吗?我今天就传了你吧!”
   剃头张找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剃刀,在荡刀片上细细打磨着。“这就是八音刀?”小剃头张好奇地问。
   “八音刀不是一把刀,是一种刀功!你坐下,我演示给你看!”话说着,剃刀已经在小剃头张耳廓上着落,化作“沙”一声响,“这是雨声!”刀尖到了耳坠,稍停片刻——“唰”一声,“这是风声!”刀刃循循向上,带出一轮“悉”声,“这是穿衣声!”突然飞刀至耳丁,左右连刮发出“吱、呀”声,“这是开门声!”刀尖猛翻入内耳轮,旋、旋、又旋——“哐、碰、嗡”三声盘旋而过,“这是鸡飞狗跳声”……小剃头张听着耳边八音响过,抑扬顿挫,一气呵成,人不由一震,顿时通体舒泰。
   “你知道吗,八音刀又叫送别刀,那是专门给临终的人用的刀功,让那些即将离世的人再次回味人生那些最平凡的况味。这些年,为了给其他的剃头匠人留口饭吃,我立下规矩不再剃送终头,三十年了啊,这还是第一次!”还没等小剃头张会过意来,剃头张手中的剃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抹向小剃头张的喉间……
   小剃头张三魂已散,六魄未去,他死死握紧了剃头张的手:“父亲,快去告诉开茶馆的阿庆嫂,就说鬼子今晚要扫荡……!” 

赵古泥 

   赵古泥自幼学印,得虞城名家李翰章点拨启蒙,并引荐其入室一代宗师吴昌硕门下,追随多年。在吴昌硕的悉心教导下,赵古泥不仅治印技艺大进,而且触类旁通,对书法也有了很深的造诣。
   当时虞山印派已经绵延百载,与吴门和徽派三足鼎立,以讲究刀法和篆法闻名,汇聚着一大批当世的治印高手。赵古泥回虞城后,一改虞山印派的传统,非古不学,其主要涉猎甲骨、钟鼎、泥封、小篆等古文字,且不流于摹仿,而是取其精华大而化之,更显精湛。其印古朴圆拙浑然天成,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
   江北有位商贾,喜欢附庸风雅,听说赵古泥的印刻得好,托着李翰章的关系辗转找上门来。这人的名字有点怪,叫唐驼。马旁的“驼”字在小篆中是没有的,而赵古泥篆刻,非说文不刻,看在李翰章的面子,赵古泥便以人旁的“佗”字取而代之。花了一夜的工夫,很快将印章送到唐驼手上。唐驼见印上“驼”字有误,命人将印退回。赵古泥毫不客气地当众将印章磨掉,说:“想不到唐某人不想做人,反要做畜生!”
   有一次文人雅集,虞山印派不少名家参加。其中,赵古泥的启蒙老师李翰章的侄子李遒,也受到了邀请。李遒是当时虞山印派的后起之秀,并深得其叔父治印的精髓,在当时虞城已经小有名气。
   李遒与赵古泥谈刻印之法,说:“高手治印,只要一刀!”
   赵古泥笑笑:“那不成了刽子手了!”
   李遒又道:“师兄学古,不免拘泥!”
   赵古泥又笑:“当世之风,论刀法则形似神缺,论篆法则以姿媚世。不如以古为典,从头开始!”
   赵古泥这番话说的,正是虞山印派印家的通病,很快就传到了李翰章的耳朵里。
   李翰章非常生气。
   在李翰章看来,赵古泥这小子到外面转了一圈回来,眼睛就长到脑门上了。本来李翰章就为唐驼一事对赵古泥颇有微词,再加上他这样口出狂言,就把李翰章给彻彻底底得罪了。
   李翰章在文化人那个圈子里还是很有威望的,他要整个人,办法也很多。他不说赵古泥不好,他只是逢人说赵古泥还欠火候,“坯子虽好,打磨得还不够精致”。
   好在赵古泥的字也不错,学艺的时候,他专门临摹同乡翁同和的书法。翁同和是同治光绪两朝皇帝的老师,又是“维新派”的代表人物,在当时的“帝后之争”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翁同和的书法淳厚中蕴潇洒,苍劲中显丰泽,时人誉为“乾嘉以后书法第一人”,虽不无溢美之辞,却也的确代表了当时的一种倾向。学翁书的人很多,但真正能够学到其神髓的,万里无一。赵古泥的字,却几可乱真。赵古泥遭乡党排挤,靠篆刻显然糊不了口了,但这并不妨碍络绎不绝前来向他求字的人。当时地方上很多人,都以中堂上挂一幅翁同和的字为荣。赵古泥的小日子反而过得更加滋润了。
   一天,赵家来了个不速之客,操一口京白,举止神情不似常人。赵古泥不敢怠慢,将其延请至书房招待。来人并不表明身份,只说有事相求,随后打开随身携带的一小匣,是两锭金子。
   “事成之后,另当重谢!”来人漫不经心地说,“对先生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赵古泥正待细问,来人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先生只需以翁体重新抄誊这封信,这两锭金子,就归你了。我不日来取!”说完,便转身离去。
   信是写给康有为的,信中历数朝政腐败,太后一手遮天,为今之计,仅变法一条道路可行,望康有为等人能念国家兴亡,揭竿而起,助光绪一臂之力,推翻慈嬉政权。这封信字字铿锵有力,句句入木三分,直把赵古泥看得忍不住击节赞叹。
   这个神秘人为什么要用翁同和的名义给康有为写信呢?会不会是翁同和的政敌无中生有布下的一个陷阱呢?想着想着,赵古泥给吓出了一身冷汗。
   两天后,那位神秘的客人再度光临。赵古泥取出誊好的信交给他,他从头至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看完,便皱起了眉头,“怎么只有三分像?”
   “三分本事接不来七分差使!”赵古泥恭恭敬敬捧起那两锭金子,“酬金原样奉还,请另请高明。”
   来人拂袖而去。
   此后,凡上门求翁书者,赵古泥统统避而远之,他的字也改走何绍基一路,再也不写翁体了。

  邵孤城,男,1980年生。2004年开始小小说创作,作品散见于《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百花园》《芒种》《北方文学》等刊物。现居古城常熟

文章来源:江苏网络电视台 责任编辑:高赛 【打印文章】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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