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舸:秋姐逛街

2016年04月21日 15时29分 

  认识秋姐很多年,一直是工作关系,从未与她一起逛过街。偶尔有时间,我们会约到一个地点见面,茶社或者街边,谈会儿工作,然后各自回家。从没想过一起去逛街买衣服,总觉得不适宜。印像中只会纸上谈兵的两个人,忽然放下书本,去试衣间里脱衣穿衣,还要在彼此目光的注视下与店主谈价钱,实在有伤斯文。就像戴眼镜的人,突然有一天拿下了眼镜架,怎么看都觉得不像那么回事。  

  秋姐年轻时一定很美,到今天大眼睛仍然扑闪扑闪,看人时,脸上有种少女般的无辜。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朋友聚会上。那时她大约四十出头,年长我几岁,在我眼里,她已是一个中年人。我是她的作者,她是我的编辑,尤其是她说话时有理有据,让我对她唯有敬重,还有信任,却不敢造次。这大概就是我们多年来一直不能成为闺蜜的原因。如今走在街上,在年轻人眼里,我们之间已没有区别,是两个彻头彻尾的中年人。所有街道,店铺,所有的时间和季节变换,都无偿地提供给我们,我们霸占着所有生活重压之外的闲暇。可是我们,却只会谈谈天,散散步,对这个世界的要求已经降到最低。  

  交往多年,虽然时有见面,但我们的友谊始终是节制的,彬彬有礼的。秋姐是个有大气象的人,而我,在朋友眼中是个智商和情商都发育不太健全的人。我只关注生活细节,故事脉络,对于大事情的判断和处理,远不及秋姐来得果断和准确。因此,我们之间更像志趣相投的同事,习惯于谈正事,互有增益,有点职业女性的枯燥。2011年夏天,我们一同去北戴河休假,住在度假中心的宿舍楼里。朝夕相处几天才发现,我们之所以一直保持君子之交,其实大有道理在里面。那些天,我们更像是老夫老妻,同住一室,因太熟悉而无所顾忌,谁也不愿意迁就谁,一辈子磕磕绊绊,却相互习惯,谁也离不开谁。  

  北戴河是度假胜地,但在我眼里,它更像一个孤岛,没有人间烟火味。除了一片接一片的别墅区,就一条商业街。店面不少,经营项目却相对单一,饭店、工艺品店、服装店占据着商业街的大半内容。住在北戴河的人,因为是休假,除了偶尔去几个风景点,白天晚上没事做,都去商业街上闲逛。我们闲逛时,也都不知不觉走到那条街上。我竟然和秋姐逛起街来了。  

  两个人逛街,本来无所谓谁陪谁。但走了一会儿,当我小小满足一下购物欲之后,就只能说是我陪她了。秋姐是个好编辑,但生活中的她很陌生。我是那种不太会生活的人,她是另一种不太会生活的人。我们都在生活面前都捉襟见肘,却又相互不理解。我不知道她要买什么。看得出,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那些挂起来的商品中间浏览,逐一让店主拿下来试穿,试戴,试看,然后逐一还给店主,再进入下一家店铺。她是真心想买点什么,可商品总不如人意,价钱,款式,质地,或者,仅仅因为看得太多,产生了审美疲劳,她一直举棋不定。她摇头,叹气,满脸遗憾地评价几句,让商家为自己商品的不尽人意感到惭愧,然后离开。刚从上一家店铺出来,又满怀信心地扎进下一个店铺,掂量大同小异的商品,使用大同小异的评论。我跟在她身后,不敢回头看。怕看见收银台上那堆凌乱的商品,还有女店员螃蟹一样吐着泡沫的嘴,更怕人家追过来打我们。  

  转眼已是三年。现在她已离开南京,我们见面更不易。一天,她回南京办事,我们约在茶社见面。人到中年,比过去有了更多共同语言,有了更多理解和宽容,像两个合格的家庭妇女,婆婆妈妈,惺惺相惜。一个人说话,另一个人忙不迭地点头附和。  

  话题聊完之后,从茶社出来,视线一下被沿街玲琅满目的服装店吸引住,内心一软弱,就陷了进去。一家接一家地进去出来,直到走出两三站路之后,在一家棉麻女装专卖店里,秋姐才开始挑选适合她的衣裙,我在一旁做参谋。  

  秋姐说,这是一家品牌店,我说哦。她又说,知道这个品牌很多年了,我说嗯。见我反应不理想,她有些失望。我对品牌向来没什么兴趣,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觉得好才是真好,自己不喜欢,挂天大的牌子我也不买账。再说,自信本身就是品牌,挂别人的牌子做什么?  

  秋姐开始试穿各种裙子,问我好不好,我不断回答,好,或者不好。其中两款裙子往她身上一套,让我眼前放光,豁然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秋姐。文艺,内敛,庄重,与她的职业相吻合。秋姐对衣服一向不太讲究,她更喜欢买首饰、高档家俱,诸如此类能呈现世家底蕴的物件,并且极少走眼。但在服装店里,她就像蓝鲸不小心游进了内陆湖泊,总显得有点局促。我则正好相反。与她相比,我更适应平民生活,只喜欢吃小鲜,而她的生活则是一只装盘讲究的熊掌。  

  夕阳在常春藤上慢慢褪色,皱纹爬上黄昏的街头。茶社和服装店越来越朦胧。我忍住哈欠,心里盘算着从家到这里的车程,一个半钟头。在我的极力怂恿下,秋姐把两件连衣裙放到柜台上,我站起来,等她付款,然后就要赶紧乘车回家了。  

  可是,她把选中的裙子拎在手里看了看,又犹豫起来。一会儿价格,一会儿款式,一会儿领子,一会儿裙摆。说着话,又去抓刚才已经试穿过的其它衣裙。我重新坐下。  

  店员已经为推销商品说破了嘴皮,开始由积极参与变成消极等待,等这位女顾客做决定。秋姐仍然旋风似的扫荡着货架上其它不相干的衣服。突然,她想起我还坐在角落里,有点不过意,说,要不,你在这里吃晚饭吧?我一哆嗦,说你别管我,还是赶紧买衣服吧。  

  品牌店里安静极了,只剩下衣服面料和皮肤摩擦发出的悉索声。试的衣服越多,决心越难下。秋姐对我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找我姐姐来看看。  

  阵仗好像是越来越大了。  

  没等我表态,她已冲出店门。在此之前,她打电话给姐姐,没人接听。她说,姐姐一定是在菜场,声音嘈杂听不见,不然她一定会来的。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秋姐果然领着姐姐回到店里。姐姐白发苍苍,手里提着菜篮子,宽衣宽裤的婆婆衫,与秋姐及她要买的时装之间存在着一种无法调和的相互不买账。一个正准备上厅堂,一个正准备下厨房。她们的年龄差异也让人瞠目。真佩服秋姐的执着,竟然从人头攒动的菜场把姐姐给找出来了,看来大海捞针还是有可能的。  

  秋姐开始在姐姐面前试穿裙子。套一件,老太太说太大,换一件,老太太说太小,再换一件,又说太透。秋姐六神无主,手忙脚乱地去货架上拿那件从开始就丢一边的裙子,赌气似的往身上一套,土气,古板,简直把她埋汰成了家庭妇女。姐姐果断一拍巴掌说,这件可以。  

  没等秋姐买完衣服我先告辞,离开秋姐和她姐姐。找到回去的车站,恰巧就在那家品牌服装店斜对面。正是晚饭时间,公交车很少,车站上站着很多人。透过店铺的玻璃门,秋姐还在店铺里钟摆似的隐、现、隐、现。直到我上了公交车,她仍然在店里忙碌——  

  穿衣,试衣,脱衣。  

  穿衣,试衣,脱衣……  (来源:2016《江苏作家》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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