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碧岚：愿作一枚桑叶，在震泽

　　吸天地之灵气，收万物之精华，早春二月，莺飞草长，小小的我也蠢蠢欲动了。我猛地一用力，就挣脱了母亲的怀抱，探出毛茸茸纤细细的小脑袋。
　　深深吸上一口这江南水乡的清新空气，哇，沁人心脾，丝丝香甜。我兴奋地睁大双眼四处张望，天上的星星友好地冲我微笑，露着洁白的牙齿，一弯新月深情款款地依依惜别，东方渐白，朝霞晕染，变幻莫测，如诗如梦。我贪婪地欣赏着，忽有一颗滴露珠滚进我眼里，我下意识地使劲晃脑袋，露珠顺势调皮地钻进我怀抱，嗞嗞地侵入我肌肤，竟也有几分甘爽。我无比欢欣，情不自禁地伸了一个大懒腰。
　　我们在暖暖的春阳里快乐成长，无忧无虑。可一到夜里，不期而至的冷风冷雨漫卷旷野，把大伙儿冻得直哆嗦，柔嫩的身子蜷缩一团。我顽强地坚持着，小花小草不能坚持可以原谅，我可是堂堂的一枚桑叶哩。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桑林里，很多桑叶和我一样，早已离开母亲的怀抱，毅然傲立枝头，迎风起舞，虽然娇小，但不柔弱。
　　又是新的一天，震泽大地晨曲飞扬，勤劳的农人赶着节令播种栽植，新翻的田野散发着阵阵泥土的芳香。不远处的宝塔街上，大人们踏着青石板的脚步声，孩子们童音朗朗的读书声，不绝于耳，让我浮想联翩。千年慈云寺塔的暮鼓晨钟，铿锵悠远，庄严隆重，给予我无限的力量。夜幕降临，现代化的古镇上传来欢声笑语，人们纵情诗歌酒茶，谈古论今，歌颂美好，畅想未来。古老而又年轻的大运河水流汩汩，两岸霓虹闪烁，流光溢彩，偶有一两位妇人在河边漂洗衣物，淘米洗菜，亲热地打着招呼。晚风轻拂，月亮洒下满满的一河碎银，在水面上相互碰撞，低吟浅唱，旋而合奏出梦幻般的乐曲。
　　天地悠悠，田园静美，我默默聆听，悄悄使劲，汲取肥美土地赐予我母亲的营养，期待自己快快长大。我努力舒展自己的叶脉，尽情张开自己的身躯。暖阳下，惠风和畅，我用一颗热切的心拥抱整个宇宙，让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吸收鼓鼓的能量。午夜里，万籁俱寂，我凝神静气，在花儿绽放树枝拔节的声音里，静静地沉醉，任凭想象的翅膀在雄鹰般飞翔，飞翔，不知不觉进入甜甜的梦乡……
　　日复一日，我惬意成长，天蓝水绿，土地肥沃，没有污染，没有重金属。在农人的精心照顾下，不多天，我已由一个稚嫩的小毛头成长为一名英姿飒爽的美少年了，尽管身边有数不尽的跟我一样的青年才俊，但我对自己还是比较称心的。我的努力没有白费，你瞧，我青翠欲滴，脉络分明，既朴实简约，又端庄大气。令我欣慰的还不是外表，而是内在，我觉得自己称得上是一枚能吃苦、有追求、有思想、有内涵的桑叶，自古“腹有诗书气自华”，一枚桑叶，重要的当然也该是由内而外的美。我感到唯有这样，才能配得上这风光旖旎人杰地灵的水乡震泽，才能无愧于这历史厚重名人辈出的江南古镇。诚然，我非常清楚，我这点气质也是源于这片土地对我的潜移默化，无私滋润，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对于一枚桑叶，这方水土也没有吝啬，让我感恩不尽。我按压住一颗自豪、激动又羞涩的心，稳重优雅地立于枝头，期待着幸福之手来敲门的那一时刻。
　　说实话，我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因何来到这世间，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时常感到迷茫，困惑。我通体碧绿，鲜嫩水灵，可以说人见人爱，然而我能做点什么呢？我问身边的同伴，问脚下的花草，还有林间嬉戏的小鸭子，他们都摇头。这一天，总算来了两个很健谈的年轻人，给我施肥浇水，从他们的谈话中，我才明白自己原来要作为春蚕的食物，我们是蚕宝宝的最爱，还听他们说什么“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模模糊糊地，好似听明白了，于是开心起来，这个春蚕了不起，得到人类这么高的评价，能够为它而生，为它而死，我觉得值。我感到自己又噌噌地长大不少，心怦怦跳，满腔汁液在叶脉间奔流着，沸腾着。
　　终于，一双灵巧之手把我带到了高大宽敞的蚕室，我和众多伙伴一起被撒在一个个大竹匾里。我既好奇，又有点害怕，我用力坐稳，不让其他叶子把我挤翻。我侧耳细听，沙沙沙，沙沙沙，一片轻轻地响动，音乐般悦耳。这是春蚕吃食的声音，我莫名地兴奋起来，不再紧张，一种视死如归、浴火重生的豪迈在我心底腾升。已有一只小蚕儿爬上我的身躯，它贴着我的肌肤，调皮地抬头蠕动，如此地可爱。这时，它小小的嘴巴开始连续不断地啃食我，我感到点点剧痛，眼泪几乎涌出，可我没有出声，咬牙忍着，渐渐地，就不那么疼了。我仔细端详这只可爱的小精灵，它灿白柔嫩的身子紧贴我碧绿光洁的躯干，一口一口地吮吸我的汁液，多像婴儿躺在母亲的怀抱啊。我无限怜爱地看着它，我愿毫无保留地把一切乃至生命奉献给它。
　　一点一点地，我全部进入了春蚕的体内，一时间，我有点慌乱和迷失，但恍惚感到自己并没有消亡，而是变成了另一个我。慢慢地，慢慢地，我与这只蚕儿融为一体，没错，梦幻而又真实，无形却又有形，我有了它的体温和血脉，与它齐呼吸，共律动。我感到无比新奇和欣慰，昨天我还是一枚不起眼的田园桑叶，今天却变成了一只人间赞誉的春蚕——尽管不是完整的春蚕，却也是春蚕的组成部分。褪去了昨日的翠绿，变成了今日的洁白，我觉得自己顿时变得高贵起来，灵魂也得到了升华。
　　每一天，春蚕平静而又忙碌，低调而又辛勤，它同样无时无刻不在奋力成长。小小的嘴巴不知疲倦，众多的桑叶陆续进入，后来者逐一被我与自己糅合在一起，已经难分难解，变得好像全都是我了。春蚕在不断成长中自我加压，自我更新，快速成熟是它的唯一梦想。终于这一天，它如愿以偿，它艰难地移动着自己，笨拙的身子像个足月的孕妇，它吃力地爬上了一个山头，稍事休息，便瞪着眼睛开始运气了，很快便投入一场新的战斗，呕心沥血，通宵达旦。
　　在蚕的体内，我被不停地翻卷，被不停地舒缩，我痛苦地默默地挣扎着。不知过了多久，一股神奇的力量终于把我喷涌而出，不对，这好像不是我，也不是另一个我，——而是灵魂的我了。真没想到，一只春蚕，竟有如此这般的强大内功，把我变成一根纤韧无比又绵长无比的精细之丝，好长好长啊，长得就像这江南古镇的历史，长得就像那千年的古运河水，一层层地缠绕，太紧，以至于有点疼。我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疑惑地睁大眼睛，周围都是跟我一样的莹白圆球，我才恍惚意识到，自己被织成了一种貌似叫蚕茧的东西。
　　对了，我一拍脑袋，想起来了，就是叫蚕茧，因为这里是名扬海内外的“中国蚕丝之乡”呀。记得我在桑林时，就听到人们在谈论，明清期间，一个震泽古镇出口的桑蚕丝，相当于全国的十五分之一呢。早在唐朝，陆龟蒙的诗句：“尽趁晴明修网架，每和烟雨棹缫车”，就是震泽人民丝业繁忙的生活写照。解放后，勤劳智慧的震泽人把蚕丝事业发扬光大，已逐步形成蚕丝产业链，名气越来越大，灿若云霞纤柔如梦的桑蚕丝，正在走进千家万户，“衣被天下”，达官显贵也好，黎明百姓也罢。“江南情丝，水乡震泽”，伴着一处处古韵清幽的历史名胜，这里的桑蚕丝现又沿着越来越宽的“一带一路”，漂洋过海，远销国外，得到众多海外客商的青睐呢……
　　虽然渺小，但很伟大；虽然平凡，但不平庸。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充斥我的身心，我对未来满怀憧憬，愿为世间的温暖美好奉献一切，回报我热爱的这片水土。
　　——更何况，我是一枚无比幸运和自豪的桑叶，更何况，我生在震泽！（来源：2015年第3期江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