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第九十三期

2016年03月07日 09时17分 

道别 

赵翼如   

  《行者》周刊不觉已走过两年,出了95期。就要向各位道别了。 

  当初的“开场白”,就是《做点无用功》。 

  并没红火的目标,“行者”只是一个精神姿态。在喧嚣中默默转身,向生命的存在提问。和草木相遇,和本来的自己相遇。有不经意的发现,有不起眼的好玩……纵横万里后,才惊觉“那一切的一切,根源和尽头,全存在自身的心里”。 

  关注无用的微微心动。“留意过月光下的树影吗?每一瞬间都完全不同。” 

  感谢大家的参与。千百条“读者回声”,是对《行者》的最好奖励。 

  终究也是一段时光的纪念。多年后,也许会从发黄的纸页中,蓦然看见自己。 

  《行者》的“尾声”,有毕飞宇、叶弥的祝福。 

  

咖啡 

  我很少喝茶,喝咖啡却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这个是有点假洋鬼子的。说起来真有点不可思议,在我还是一个乡村少年的时候,我就从书本里知道咖啡了。因为是读书读来的,我一直把“咖啡”念作“加非”。念错了也无所谓,因为我从来就用不着它——在乡下,谁会说咖啡呢。乡村少年不只是知道“加非”,还知道“加非”神奇的功效,它提神,是读书的上好佐料。 

  后来进城了,读书当然很辛苦,想起咖啡来了。一喝,简直就是打了鸡血,通宵都不能入睡。不只是不能入睡,满脑子都是狗屁不通的诗句,滋溜滋溜地往外冒。这一来就有点无趣了,我对咖啡最早的认识可不是什么饮料,而是药。感觉自己没精神了,或者说,打算熬夜了,那就来上那么一杯。我想说的是,那时候喝咖啡是奢侈的,一杯咖啡差不多是我一个星期的生活费。我最早渴望自己有钱就是在一家咖啡馆里,我是这样想的,要是有钱了,老子每天都要把咖啡端在手上,用东北人的说法,“可劲儿造”。 

  还没等到我“可劲儿造”,我发现我已经上瘾了。因为上瘾,我只能克制,一天最多两杯,到了第三杯,无论我馋成什么样,我都要坚决地扭过头去。我认识一位美国朋友,本瑞德,他对中国的农村经济非常感兴趣,一直想到中国农村做一次长时间的田野调查,我说,你赶紧去,有什么困难我帮助你。他的太太悄悄告诉我,他去不了,十二个小时不喝咖啡他的头就疼。我望着本瑞德,他很健硕,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他是一个病人,这个病很独特,是咖啡病。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想起一个重大的事情来,那就是文化差异,咖啡的制作很麻烦,在中国的乡村,你真的喝不上咖啡;喝茶很容易,可是,你到欧美去,无论多大的城市,你硬是找不到一杯开水。 

  几年前,我和一个英国人闹了一点小别扭,她很自尊,始终不承认自己的错。突然有那么一天,她知道我要去北京了,她让她的手下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有一个“特别的礼物”要送给我。这个“特别的礼物”是一位咖啡师。他很胖,神情恍惚,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他给我上了一整天的课,全是关于咖啡的。他拥有一台编号为24、价值七十多万美金的咖啡机。他在上课的时候不停地喝咖啡,可是,无论他怎么喝,始终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到了傍晚,我突然问了他一个问题,你一天要喝多少咖啡?他说,七杯。我说,为什么是七杯?他说,“医生只允许”他喝七杯。后来聊开了,我知道了一件事,他哪里是什么咖啡师?他是一家贸易公司的大老板。公司在美国。我说,你为什么不呆在美国呢?他告诉我,两年前,他离开公司度了一次假,一个月之后,他回到了公司,公司管理健康,一切运转正常。他突然就发现了一个大问题——他的公司有他没他完全一个样。胖胖的、无精打采的老板笑着告诉我,我“他妈的”就是一摆设,完全没有用。这个老板至今还生活在北京,公司在美国,管理健康,一切运转正常。现代的科学管理好不好?当然好,可是我再也没有想到,它有一个神奇的力量,它能把“人”给管理没了,管理成“他妈的”一件摆设。我很痛心,一直想安慰他,希望他能从咖啡里头把自己捞出来,可是,我至今都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一个成功的、腰缠万贯的男人。我还是赶紧地安慰安慰我自己吧。 

  因为喜爱咖啡,在欧洲出差的时候,我差不多每天都要吃早饭。我通常不在酒店里吃免费早餐,我喜欢到大街上去。这样的早饭可以让我更加接近欧洲人的日常生活。不得不说,欧洲真的寥落了。——每一天的早上,我都会看到这样的景象:一个年纪和我相仿的中年男人进来了,因为是老客户,他和店员之间是没有对话的。埋过单,他就依偎在吧台的面前,一只胳膊搁在吧台上,目光痴呆。后来,店员把他的浓缩咖啡端到他的面前了,他什么也不看,依然是目光痴呆的,就那么愣在咖啡的面前,三分钟,或者五分钟。等到咖啡的温度差不多可以入口了,他匆忙地端起了杯子,一饮而尽,然后,更加匆忙地离去。我总共见到过多少这样的男人?真是数不过来的。 

  汉语里有一个词,叫“酒鬼”,说的是那种失去了生活,终日泡在酒精里的那种人。我想补充一个新词,叫“咖啡鬼”。因为能力的问题,我一点都不担心我会成为一个“酒鬼”,但是,有一点我要小心,千万别让自己成为“咖啡鬼”。 

  

谁开花?你开花! 

  那年冬天,我在屋后东北角种了一棵玉兰树,我对它充满不切实际的盼望。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还得从头说起。 

  我认识一个人,大家叫他J,他长得像扑克牌里的J,他住在西山镇边,平时游手好闲,只是四处游逛打探一些消息,做点掮客的生意。譬如哪家的地里有一块碑石,哪家的院子里有一棵一百年的黄杨,又有哪家想卖掉祖上传下来的一块太湖石。找到下家,他就从中抽取手续费,有时还要欺上家瞒下家,从中浑水摸鱼捞好处。因为什么都做,他也就什么都不精。 

  我屋子的东北角有块半圆形空地,正好对着十字路口,我想在此种一棵常绿大树。有人就向我推荐J,说他会给我找到。果然不久J就说,树已找到,是农民家院子里长的广玉兰,四季常绿的树,又不长虫子,胸径有二十公分,最奇的是这树半边开白色的花,另半边开红色的花,没经过嫁接,是天然的。听了这话我半信半疑又怦然心动。 

  于是就去西山见了J。这家伙有点鬼头鬼脑,长得是像扑克牌里的J——形象有点仿佛,气质可是猥琐。 

  到那家去看了,果然一棵大广玉兰树,因是初春,连花苞还没有,所以不知这树到底是开什么样的花。这家人的态度也奇怪,一脸不情愿的样子,说这树长了二十几年了,是开红白两色的花。我心里就有些后悔,掘树掘到人家院子里去了,对不住人家。无奈已付给J三千五百块钱,他说找好了人马明天就挖过来。我也只好作罢。 

  第二天上午挖过来种上,一棵大树,看着心里也喜欢,直说树啊树,虽说害你离开了主人家,但我会好好待你的。 

  我把二楼书房里的书桌搬了一个位置,正对着它,一抬头就看到它。写作累了我就看看它,想象它开红白两色花的惊艳样子。家里来了人,我第一个就把它介绍给客人,一位女客还以它为题写了一首诗歌,表达等待它开花的心情。 

  望眼欲穿里等来了开花季节。这树枝头上也孕着一个个小而瘦削的花苞,但不见其滋长膨大,反而日渐消瘦,最后萎黄了事。我无比心疼又无可奈何。 

  花事已过。刚过“五一”,它的状况就一路下滑。叶子开始卷边,干枯,掉落,先是掉了最下边的叶片,后来掉了半边的树叶,我给它锄草、培土、每天喷水滋润。打电话找J,刚说树的事,他就打断我的话,说:“你最近写了什么……”我只得另找了花工来治理这棵树。花工在这树边挖了一圈浅浅的沟,探探土里的树根,对我说,这树根本没法活的,按照这棵树的高度,起土的根盘起码要一米五左右才能活,而这棵树的根盘一米还不到。J不舍得用起重机,只雇了几个工人,用一辆小货车搬运,当然根盘越小越好。 

  我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对树道歉,是我的贪心害它离开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家,是我害它落到奄奄一息的地步。 

  我没有马上锯倒它,怀着一丝希望,浇水、锄草、松土,这样过了夏天,它的叶子全落掉了。它光秃秃地来到秋天,我每天用目光抚慰它,希望它在金色的气候适宜的秋天能出现奇迹,萌发新芽。冬天了,它干枯的枝条被风一吹就断,我这才下了决心把它连根一起刨出来,四五个人抬着放到屋门前,我不舍得把它送人,放在屋子前面,它不会感到孤独,我的小猫们天天都在它身上玩耍打闹,把它当一样大玩具。我常见得它会高兴的。 

  又到了春天百花开放的时候,有一天,我惊喜地发现它的身上也开了花,开成一片一片。一朵一朵小圆花,洁白无瑕的蘑菇,洁白无瑕的蘑菇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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