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第七十一期

2015年08月17日 10时14分 
 

别“端着”

赵翼如

 家里有一把祖宗留下的茶壶,就搁指尖碰到的地方,开水注满,便与日子有了关系。相伴多年,和我处成了“亲友”。

 

 某收藏家见了一声叹息:此壶有名堂啊,这么金贵的东西你就当家常?

 

 但我拒绝被“收藏”——不舍它带给家人的那点温度,搁到书橱的古董架上吧。它从高处看我,对悬空的孤冷有了预见:我可没想不朽啊。

 

 值钱的“款识”让它远离烟火。阿姨擦拭时,因过分小心,一失手打碎了。

 

 我愕然。是它受不了被“端着”,伺机逃脱自尽么?原本日用的壶,不担虚名,不当“宝物”,会活得更好吧。

 

 本期《行者》,南帆、刘荒田等名家作品有家常气息,写得朴素,看得体贴。

 

人生轨道上的“宿命”

/南帆

 我先后在厦门大学和华东师范大学就读,毕业之后长期供职于研究机构,仅仅在文学院担任兼职教授,为研究生讲几堂课。然而,文学院再三相邀加盟,却之不恭,于是诚惶诚恐地叨陪末座。

 

 为什么没有在文学院正式任教?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件旧事——当年我居然愚蠢地从福建师范大学的大门里退出来了。

 

 1984年末我从华东师范大学研究生毕业。当时的研究生供不应求,有人向福建师范大学推荐了我。于是,我的个人档案立即调入学校的人事部门。然而,推荐者和学校的人事部门肯定没有想到,当时我不愿意担任教师。我的心愿是做一个专职研究人员从事研究和写作。想象之中,每周若干小时的固定课程不啻于一种额外的干扰和捆绑。选择一个研究机构栖身,这是我规划多时的方案。

 

 尽管我多次表述了自己的意愿,但是,学校的人事部门还是积极挽留。这件事前前后后拖了一个多月,安身立命之处迟迟无法着落。我焦躁了起来,动手给当时的中文系主任俞元桂先生写了一封信,大意是恳请高抬贵手,容我转移到研究机构,满足多年的渴望云云。年轻气盛,所有的心思都是如何挣脱,口气必定不礼貌。信件发出没有几天,问题如愿解决。我旋即将这个小小的插曲忘得一干二净。

 

 当时奖掖后进的气氛开始兴盛。刚刚毕业一年,我就有机会破格晋升副教授。除了提交规定的学术成果,我还参加了一次职称晋升答辩。几位德高望重的学术老前辈组成答辩委员会负责鉴定年轻人的素质。我在答辩委员会成员之中第一次见到了高高瘦瘦的俞先生。俞先生和蔼可亲,微笑着和我握了握手。我有些忐忑,然而丝毫未曾想起那封信来。各位学术老前辈没有为难我。回答了几个预料之中的问题,我顺利地跨过了门槛。

 

 多年以后的一个夏天,我偕同一位友人到俞先生的寓所拜谒。俞先生身体不适,斜倚在躺椅上和我们谈天说地,屋里弥漫着中药的味道。俞先生提到我当年曾经给他写过信,我矢口否认。俞先生说出了那封信的内容,我如梦初醒,一时大窘,连声致歉。俞先生哈哈大笑。

 

 幼稚和固执使我错过了福建师范大学,幸而日后又有一次弥补的机会。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我所栖身的研究机构开始与文学院联合招收博士研究生,我受聘为文学院的博士研究生导师。这时,俞先生已经仙逝,合作的不少教授是他的弟子。他们的宽厚待人不断地让我想起俞先生来。一二十年的时间里,许多人渐渐地从学术伙伴转为彼此相知的挚友。

 

 将三十年左右写下的序跋收集起来汇成一册,这个念头已经存在了一段时间。当然,感慨还是不可避免地浮上来:如此之多的时间与书本耳鬓厮磨,这大约可以充当某种见证吧。

 

 三十年犹如一个小小的螺旋式轮回。当然,故事并未结束,持久的写作仿佛是某种人生轨道上的宿命——我想说的是,另一个螺旋式的轮回始于刚刚写下的这句话。

 

满屏的绿

/乔叶

 “你是什么时候决定放弃一个人的?”网上有问。答者纷纷。我扫了一遍,发现手机时代,什么都能从手机里找到有趣答案。

 

 1.“坐在彼此身边,你看了他一下午,他看了手机一下午。他手机里的人和游戏都比你有意思,你坐在一旁,尴尬得像个错误。”

 

 2.短信来往只剩下这种状态:“哦”“嗯”“好”……

 

 3.“恋爱近两年,但最后一两个月的时候。打开微信,一直向上滚动,伤心地看到满屏的绿……”

 

 等等,满屏的绿,这是几个意思?心有所动。我打开自己的手机,查找自己和某人的微信通话,不禁失笑:几乎也是满屏的绿。我和他叨叨千言万语,他往往只是回一个表情,或者“嗯”。再或者是极简洁的几个字:“还行。““挺好的。”“什么事?”“谢谢。”“好吧。”相比之下,我怎么就那么话唠呢?怎么就那么磨叽呢?怎么就那么啰嗦呢?答案很明了:因为喜欢呗。贱兮兮地喜欢着他。所以,满屏的绿。

 

 就爱和被爱的比例而言,这满屏的绿,其实就是证明你是自己在跟自己玩,其实就是证明人家懒得搭理你。爱情的原野上,这绿不是庄稼,其实就是荒芜的野草。要说这可真是够沮丧的。可是,多么变态,看着这绿,我却觉得喜悦,觉得养眼。我不觉得沮丧。我觉得,这绿,怎么那么好看呢?

 

 来找找理由吧。我主动,我积极,我努力。所以我满屏的绿。我生长,我有能量,所以我满屏的绿。我喜欢你,这是我的事。你回应得简单,证明你忙。证明你没有我喜欢你那么喜欢我,这没关系,只要你不讨厌我就好,只要你允许我喜欢你就好。我爱得动,爱得起。没错,我爱你,而你不怎么爱我。不过这对我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我爱这个世界的载体,我通过你,更爱这个世界。你更是我爱我自己的载体,我通过你,也更爱自己。

 

 很幼稚?也很强悍。所以满屏的绿,很好。就我这傻瓜的思维来看,比起满屏的白,这满屏的绿,简直是太好了。

 

良辰美景奈何天

/刘荒田

 早晨,走进后院。这一刻,有如帝王出巡。阳光是灿烂的冕旒,垂挂在每一棵树四周。鸟声和风铃是乐队,花和草是永远驯服的子民。我凭着白色的栏杆,向在电线和松枝上表演杂技的松鼠们问好,松鼠理也不理。好在邻居的狗适时地叫起来,权当是逢迎。通体碧绿的一对鹦鹉,在枝头卿卿我我。栀子花稍嫌太浓的香气,在特定的区域盘绕。屋子里头,家人还在呼呼大睡。我照看的6个月大的宝宝,躺在小床上蹬一会儿脚,以现代派诗人欣赏自家杰作的劲儿,品味自己的手指,然后,睡着了。

 

 “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这当儿脑际居然冒出《牡丹亭》里杜丽娘的唱词。有一次苏东坡面对绝美风景,也一连喊出几个“奈何”,那是欢喜到“不知如何是好”。杜丽娘的“奈何”,含着深重幽怨。谢灵运云:“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杜丽娘拥有前两种,但不赏心,无乐事,故然。我呢,取最低标准,自认此刻四者兼备。然而,心头冒出一种渴望:有一个伴多好!同样的心理,产生于同一天午前独坐星巴克。我祈求的“伴”,不但和“外遇”无关,也和性别年龄无关。只想适时地出现一个人。在后院相对而坐,我要告诉对方松鼠怎么狡猾,风怎么刁钻;在星巴克,我要和对方一起探讨,咖啡各种烘焙度的优劣……鉴于一路老下去,和别人交流的愿望,与性欲同步衰减,难得有分享的冲动,所以格外珍惜。当然,又是想想而已。谁能善体人意如此,不招自来,而时间恰到好处,我又能以微信或手机请谁“马上现身”?古人王子猷忽忆戴安道,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这回答几近强辩,背后可能是人情练达的“知趣”,大冷天的凌晨,实施突然袭击,此“戴”被吵醒,披衣起床,上下牙打架,开门纳客之际肯定欢欣鼓舞吗?

 

 30多年前,第一次到香港,和老友漫步林阴道,恍如梦中,两人异口同声地说:“XX要在多好!”指的是一位共同的朋友。三人行有什么戏?聊天该是主轴,再就是找一家大排档,吃一顿干炒牛河或艇仔粥,那时还不会喝咖啡。

 

 好了,不说废话,回到眼前。如果这样一位在今天早晨,推开木门。我喜出望外,回身进屋,研磨去年从巴厘岛购得,一直舍不得喝的上等“公”咖啡,泡制两杯。面对美景,从他沿途所见的繁华说起,见闻,心事,了无顾忌。停顿的次数,赖于谈兴。除非默契有如老夫妻,片刻的无话可说也许尴尬。最佳的对手,该是韦应物诗中的客人:“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欢笑情如旧,萧疏发已斑。”久别而情笃,且都老到火候,言下不尽沧桑之慨。

 

 但歌颂友情的旧体诗,很少触及这样的问题:谈兴能维持多久?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谈完了怎么办?我预测,以谈话作为良辰美景中的赏心乐事,长度充其量是一个因一杯好咖啡而神清气爽的上午或午睡后的下午。关键在于话题。而一个彼此兴趣都极端浓厚的话题可遇不可求。彼谈赌场的手气,钓鱼的窍门,我要谈明清小品文。我说菜市场的价钱,彼抱怨岳父母的抠门。然后,要分别了。不然,要以麻将、高尔夫或卡拉OK接续。短暂的聚会后,总须回到独处的常态。

 

 这么说来,稳妥之计是自己找乐。孤独是最奢华的享受,但要会才行。前提该是:放弃不切实际的对“共享”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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