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第六十九期

2015年08月04日 09时40分 
 

赵翼如

 某大学生说,老师给他的毕业寄语:愿你柔软。把这个坚硬蛮横的世界变得柔软一点,也让自己内心风调雨顺。

 

 听了太多“坚强”的励志豪言,此话令我感动。成长不是“一串爆竹”。生命的状态,本应充满柔软弹性。可满地滚石的坚硬现实,催人不停地打拼。拼来拼去,目光悍了,身子硬了,情绪也紧了。最缺失的恰恰是“细雨和风”。

 

 记得阿城写很小的、没字儿的棋,“在太阳底下竟是半透明的,像是一只眼睛,正柔和地瞧着……”

 

 这柔和之光对人心的滋养,有时胜过勇士费尽的千钧之力。

 

 本期《行者》,省记协主席周世康由日常趣事,道出“人生的第二次开始”;鲁奖得主周晓枫,则发现了“混血儿”的奇妙。

 

归飞体更轻

/周世康

 一群人相识于19754月,他们20多位,那时共同参加省报的工农兵通讯员学习班,相处3个月。去年,他们中的积极分子就倡议再聚。终于,今年61日、儿童节,这批绝大多数年愈花甲之人,带着重温当年快乐时光的希冀,于40年后重聚了。

 

 上午参观报社。30多层的现代化大楼,十几种报、刊、网站的规模,数字化的“中央厨房”系统,到处遇到的脚步匆匆的年轻男女朝气蓬勃的面孔……变化之大,之快,之多,令他们感慨,感动,感叹。“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他们也像唐代诗人刘禹锡多年后故地重游、抒发相同的感慨了。

 

 当然,更其乐融融的是下午围坐一圈,谈笑风生中互叙交流。刘同学一上来就向朱同学送上迟到40年的道歉。那次学习班,刘是以知识青年的身份进了编辑部大楼学习,最最吸引她的是报社的资料室,有那么多的书可以借阅。每晚,11点,12点,凌晨1点……当她回到宿舍,除她外全都睡了。尽管她小心翼翼,但洗脸洗脚还是有声响。她看到朱同学在床上翻来覆去,知道打扰了她。尽管每晚看书快到12点时就开始纠结,但阅读的欲望总是占了上风,只能每晚、在深夜,感受着朱同学在床上的翻来覆去,内心,盛满了不安和歉意。此后一别40年,从未遇过,今日终于见面。刘同学一上来就当着全体同学的面,补上一个深深的道歉。刘的表白引来一片笑声和一阵热烈掌声。欢乐的气氛中,朱同学说,她记得这事。那段时间,她睡眠不好,偏偏每晚刘同学回来很晚,她不好意思说,就以在床上大幅度地翻来翻去表示不满。但即使这样,也不见刘改变,就以为她迟钝。想不到刘同学把这件事,挂在心上40年……20岁的青春记忆,60岁时“情景再现”,又是一阵热烈掌声。此后,各自纷纷介绍了40年走过的路,也有同学愉快地回忆起相互间的帮助:具体到如何帮助农村同学卖苹果,细微到怎样为有急事的同学“先上火车后买票”。一段叙述,一阵笑声,一片掌声,40年来的友情,在重逢的欢乐中越聚越多,越积越厚。

 

 无需引导,无需提醒,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今后。

 

 王同学从事新闻工作,同时又爱好民俗文化,扬州人。扬州素有“巷城”之称,近六平方公里的老城区内,有案可查的古巷有540多条。作为古巷里长大的孩子,他对古巷里人们的生活情趣、生活习惯、风俗传承等不仅记忆尤深,而且意识到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扬州文化的一个灿烂分支,必须以多种方式予以保存、传承。退休前几年,他以“老行当”“老玩意”“老吃刮”“老风情”为主干,撰写了《扬州古巷风情》,出版后蠃得了社会好评。现已退下来,可专心做这件事了。前不久参加了扬州晚报读友会,既交流了这方面心得,也结识了新朋友。接下来,他有更多更深的考虑。男性刘同学选择的是旅游,而且主要是国外。他退下来已好几年,走了十几个国家。他体会最大的是,亲目所睹,与过去书上读到的差别不小。开始很吃惊这个发现,后来走多了,有点体悟:书,不也是写书人的所见所思所想?书作者不可能完全代替我的见闻,有差异,很正常;若没有,倒奇怪了。由此对古人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有了更深认识,并要以行路对应读书,以获得更宽广的人生视野。一位女同学把女儿和洋女婿的照片分享给大家,溢出照片的青春美貌、勃勃生机和生命之光,打动了全体同学。她说,他们夫妇正在学外语,好与新女婿及亲家交流,期盼第三代降临……

 

 40年前一起走来,这群人把生命的大把时光献给了工作;而今又一起向60开外走去,对未来,他们依然那样憧憬、那样热情、那样充满生命的活力。晚唐著名诗人李商隐曾写过一首《晚晴》,其中有两句,“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实际上,早晴也好,晚晴也好,生命没有哪一个阶段一定是最好,生命的每一个阶段都可能很好,关键在人自身的把握。这首诗的最后两句是,“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意思是说:向南飞的鸟,它的巢已经干了;“归飞”一一向生命自身的探寻、体验,更为自觉、也更有悟性了。

 

 这一群人,正如这两句诗所描述的,在不断卸下人生的包袱以后,正体态轻盈地开始人生的新阶段,去感受生命内在的、更本质的快乐……

 

漂亮的混血儿

/周晓枫

 我在北方乡村见过一头威风凛凛的骡子,庄严的美貌几乎令人起敬。它垂下的眼睫,具有新月的弧度;等它抬头凝视……我觉得,只有骡马的眼睛,蕴蓄万重千水,配得上“会说话”的形容。其他物种,或如兔子呆萌,或如狐狸狡狯,相对来说,动物的眼神内容单一,经不起两种以上的解读。而这只骡子,全身细节经得起逐一推敲:高踵小蹄,短鬃蓬尾,筋腱强韧,隐现于精干的四肢里,连耳朵都是古朴优雅的土陶色,廓尖渐成窑变后的釉黑。高大威猛的骡子,走起来简直像健美运动员的肌肉展示,臀部曲线,格外饱满生动,堪称性感。

 

 就像人类中漂亮的混血儿,美貌来自基因的重组;骡子的血统,来自更为大胆的跨界,它是两种动物之间迸射出的激情产物。骡子分为两种:公驴和母马的基因容易结合,骡子多是以此杂交而成,称为“马骡”;公马和母驴的结合几率极小,称为“驴骡”,所占体例甚微。

 

 骡子从小就体现出能力和品性上的优越。骡驹合群,胆大聪明,活泼好奇,机警勇敢。作为马和驴的后代,成年骡子的个头却不是两者的平均值,它的体型更为高大。不仅如此,骡子的力量强劲而持久,既有驴的负重能力和抵抗能力,又有马的灵活性和奔跑能力,耕挽之用胜于父母;食量一般,能粗饲;脾气温顺,耐劳;更长寿,抗病力的适应性强。人类役用骡子拉车、耕地、驮东西,即便背负沉重的挽具和物品,它依然脚步稳健,路途陡峭也不会滑倒。骡子,再好不过的血肉工具,再好不过的肌骨器械。从审美功能到实用功能,骡子,都是完美的。

 

 哎呀,的确是受人欢迎的役畜——它干得多,吃得少,甚至不需要私人生活的空间。骡子有雌雄之分,可惜几近装饰:由于染色体的先天性差异,骡子难以繁衍。无论怎样的高大、温顺、有力,它的情欲,技止此耳。

 

 我不了解骡子的生殖,不了解它的爱情以何种形式达到峰值。是一清至骨,毫无杂念;还是情欲荡漾,却毫无作为?是否纵欲后无需承担生育的责任,反而可以享有终生的快意,无牵动、无挂碍?抑或,这是僧侣一样的骡子,它是最克制的动物,由此节省了所有的血脉、情感、家庭和未来?

 

 人类肉食,少有听说吃骡子肉的,就习性而言,有若处子的骡子难道不相当于动物界的童男童女吗?也许这是出自对圣徒的禁忌。不仅因其罕有,比骡子珍稀的物种多了,不是还没有躲过筷子的夹击?不吃,因由,也许近于不吃唐僧肉的尊重或慈悲。

 

 骡子这种动物本来在自然界是没有的,是人类祖先在两三千年前,采用杂交手法培育出来的。对畜役来说,人成为造物之神,他可以创造无有之物。而骡子存在的意义,似乎仅仅因为人类需要它的劳动力。骡子无后,这是一种对驴马乱伦的惩戒吗?是对非法的性关系给予的严厉的种族制止吗?其实骡子无辜,它替逾越界限的父辈受过。人类社会亦如此,一代人的灾难未必在当时呈现,恶果往往在其后代那里得到放大倍数的彰显。

 

 最好的种子得不到繁衍。骡子,作为进化杰出的代表,继承了完美基因,似乎已无通过繁殖来更新和提升的必要。然而,隐藏其中,是一种残酷的淘优机制。这和上帝拆毁建到高处的巴别塔,本质上是一个道理。我们缄默,因为,看清神明对骄傲的刑罚、对优秀的惩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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