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第六十四期

2015年06月15日 09时30分 
 

陪伴

赵翼如

 我默立在长江大桥边。朋友Y的父母走了,泪眼里飘来这样一段微信:我的孩子,你要记住,所有的悲伤,都抵不上你曾多看我一眼,如果健在,你是否常来陪伴……

 

 一个垂直落下的惊叹号。

 

 我不由举目。作为视觉焦点的桥塔,让人在被震撼的同时,得把头仰到最高。那人字形悄然变成了向上伸展的双臂,自然合十。

 

 默默的桥墩陪伴着波涛,带着生命温度的怀想。陪伴,是一种连接,一条内里的通道。可惜这“连接”常被“我太忙”或电子“链接”切断了。

 

 水浪一层层涌过来,像是长辈传递的老话闲话。朋友Y竖起耳朵听着……

 

 本期《行者》,且听张新颖《爱的故事》;且看代薇情可“守护”的秘方。

 

 赵翼如

 

 资深编辑、记者。现供职于江苏省作家协会,一级作家。著有《倾斜的风景》《有一种毒药叫“成功”》等,曾获冰心散文奖。

 

 

爱的故事

/张新颖

 这是一个爱的故事。

 

 沈从文后半生做的那些事情,长年累月在库房里转悠,和“没有生命”的东西打交道,有什么意思呢?说得简单一点,是对于文物的兴趣,是对创造文物的人的体贴和认识。他说,看到一个小银匠打银锁银鱼,一边流眼泪一边敲击花纹,制作者的情绪和生命会不知不觉地带到他手里做的这个活里面。看到一只豆彩碗,那么美秀、温雅,他会想到制器彩绘的人,有怎样的喜怒哀乐,他会从物质的形式上体会一种被压抑的无比柔情的转化。

 

 他关心的文物有一个特点,大多不是我们一说到文物就会想到的东西,而是在普通的日常生活当中应用的、和日常生活联系在一起的东西,是普通人在漫长的历史里面,用劳动和智慧创造出来的东西。长期以来正统的文物界看不上眼,他却很有感情。这个感情其实沟通了他前半生的文学创作和后半生的文物研究。他文学创作关心的是什么?士兵、农民,甚至妓女,他对他们有感情。人类的历史其实是由这些人一代一代延续下去的。他的后半生真的在做历史研究了,就把这种对历史的感受融进研究里面。

 

 如何看待历史,从普通百姓到专家学者,在观念上和兴趣上,都存在着有意识和无意识的选择。现代史学的第一次重大反省发生在十九世纪二十世纪之交,以梁启超一九〇二年写的《新史学》为代表,重新厘定什么历史。梁启超责备中国传统的史学只写帝王将相,大多未将国民的整体活动写进历史;只注意一家一姓的兴亡,而不注意人民、物产、财力等等。

 

 沈从文凭借自己生命的经验、体悟和真切的感情,追问什么是“真的历史”,“一本历史书除了告诉我们些另一时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杀以外有些什么?”这个强烈的感受,恰恰呼应了梁启超对旧史学的批判,连文字意象都不约而同:“昔人谓《左传》为相斫书。岂惟《左传》,若二十四史,真可谓地球上空前绝后之一大相斫书也。”而沈从文心之所系,是被疏忽了若干年代的平凡人群。在文学写作中,沈从文把文学热情投射到了普通人的生死哀乐上;建国后正式开始的杂文物研究,已是非常自觉地把产生物质文化的劳动者群体的大量创造物,置于他研究核心的位置。

 

 他一生当中有两条河,一条就是汪曾祺所说的,他家乡的那条河,流过他全部的作品;还有一条河,比他家乡的河还要长,还要宽,这就是他倾心的历史文化的长河,流过他整个后半生。他爱这条长河。

 

 在他的后半生,时间是非常难熬的,各种各样的挫折,要一天一天去捱,要一点一点用自己的努力来对付想得到和想不到的事情。可研究历史的人心里有另外一个时间,面对古人和文物的时候,他自然而然有千载之下百世之后的感叹;对自己的工作,他常用的时间衡量单位是代,不是一天天,也不是一年年,而是一代代的。他曾给丁玲写信说,我也不要写作了,反正写作有很多年轻人,我要做的是工艺美术史的研究,给下一代留个礼物吧。

 

 他曾留绝笔,写了两章自传,要把自己是一个什么人交代清楚。自传里面有一章叫《一个人的自白》,第一段有这么句话:“将来如和我的全部作品同置,或可见出一个‘人’的本来。”

 

 过了许多年,我再一次感受到心里的震惊,是看到文章的手稿。一九七五年,整日埋首于杂文物研究里的沈从文,从残存未毁的手稿中发现《一个人的自白》第一页,他郑重托付给忘年交、后半生最信任的王予予 ,说:“这个放在你处。将来收到我全集里。” 王予予用卡片纸做了保护夹,外面写“沈要”二字,里面用铅笔记了一行:“七五年八月十五下午交余:‘这个放在你处……”省略号隐去的,就是那句让我震惊的话:“将来收到我全集里。”王予予在衣箱里做了个夹板层,把这页手稿藏在里面。

 

 时间绵延不绝,个体生命从头到尾,在时间的长河中不过是一瞬;但是,一个伟大的个体,却能开通自己生命的头和尾,既向前延伸也向后延伸,他从在他之前的过去时间里源源不断汲取丰富和支持自己的力量,他把自己的一切安排、托付给在他之后的未来时间。

 

 站在今天的位置,我们会发现,时间的故事,大跨度地计量时间,一代一代地计量时间的这个故事,最终是一个时间胜利的故事。

 

此情可待

/代薇

 1985年,日本的科技博览会上,有个“冷藏邮件2001年”活动。一个清纯的大学女生,给暗恋的同校男生写了一封表达心意的信。

 

 后来随着2001年的临近,邮政厅不断接到人们焦急打来的电话,非常客气非常坚定地请求“不必劳神投递那封当年的信件”。只要能阻止邮件寄出,他们愿交任何额外费用。这其中就有当年那个女生。这位已经三十多岁的家庭主妇请求:“万勿把那封信投寄给他。我们现在各人有自己的家庭,当年那封信会令双方万分难堪。”

 

 曾经看过一档综艺节目,替邀请的明星嘉宾寻访当年的初恋情人,许多有名的人士都参加了。他们回忆自己的初恋情人,并提供初恋情人的相关信息、当时的住址,有的还交出保留的照片。

 

 于是,在电视台记者们的努力下,一个一个初恋情人先后找到了,在分手多年以后,他们在演播厅的聚光灯下再度重逢。这是一个非常不堪的桥段,猎奇且残忍。先不说时过境迁,今非昔比,单就时光流逝造成的面目全非就让人惨不忍睹。所有被找上台的初恋情人都不及当事人描述的千分之一,何况还有前后照片作对比,大屏幕上打出一个面容秀丽,气质清纯的女生证件照,上来的却是一个穿着红毛衣,描眉涂红,身材走形的伧俗女人;或者,大屏幕上打出一个风神俊朗的白衣少年,上来一个穿一身粉红色西装,微秃,小肚子似要挣破皮带的小老头……这样毁三观的重逢足以让人牙关紧咬米水不进。除了感叹岁月这把杀猪刀,就是替当事人尴尬,你有什么样的底气敢寻找初恋?

 

 李敖说——“请相信,我爱你百分之百。但现在来了个千分之一千的,请退避一下。”

 

 相比较而言,我更愿意看到如此漂亮的薄幸。

 

 很早就对自己立下规矩,不参加同学会,不去见偶像,久别不重逢。并认定这是事关做人尊严和对彼此美好记忆尊重的大节。

 

 当然,没有人会排斥这样的重逢: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在你身边缓缓停下,摇下车窗,里面坐着一个“钟汉良”,他凝视你片刻,微笑着对你说,“嗨,好久不见!”

 

 据说濮存昕有一个女粉丝,逢他演出,每场必到,而且只买相同座位的票。她给他写信,但从不在现实中打搅他,甚至连他的粉丝见面会她都不参加,所以他并没有见过她。有一次在电视节目中他提到某个诗人的作品,但不知道名字,结果第二天她就给他快递来那本诗集。好像她就隐身在他身边,伸手可触,又遥不可及。拥有这么一个高级粉,濮哥还是挺有面子的。

 

 其实说到底,初恋情人、粉丝这些东西都是易碎品,距离是刹车,有了这个前提,一切就有了屏障。让距离永远存在,让该发生的永远不要彻底发生,把那新鲜的果子放在够不着的地方,它就永远新鲜。不懂这个要害的活该自取其辱。

 

 民谣歌手钟立风在版纳——勐腊的长途汽车上曾遇到一个独自旅行的男孩,他孤独也明朗,笑容偶尔绽放在他眉目清秀的脸上,叫人觉得人世的确是有几分可爱的。一路相谈,颇觉投缘,路旁的景象与时间,一一向后退去。车快行至终点,那男孩变得急躁,有些坐立不安。勐腊下车,他们要告别的时候,男孩把他拉到一边,向他表达了爱意,眼里泪光隐约。

 

 “我没有吃惊,虽然这基本上是我平生第一次遭遇同性示爱。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我能与他说,对不起,我只爱慕女性吗?觉得他像早晨停留在树叶上的第一滴露珠,透明,易碎,经受不得任何一点伤害。于是,我像拥抱一个我心仪的女子那样,紧紧地深情地拥抱了他,还吻了一下他的脸颊,跟他说,保重,也许还会再见的。”

 

 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人间,没有谁可以将日子过得行云流水。但我始终相信,走过平湖烟雨,岁月山河,那些历尽劫数,尝遍百味的人,会更加生动而干净。时间永远是旁观者,所有的过程和结果,都需要我们自己去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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