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第六十期

2015年05月19日 12时22分 
 

别致的礼物

赵翼如

 这个母亲节,我在享受儿子送的礼物:一个草编的包,里面装着来自北美的玉米种子、红橡种子,插在草地上的太阳能夜光灯;竹篮状的小小音响,正好悬挂在枝头听。“老妈的气质,适合与草木为邻。”

 

 哈,敦促我回到大地再“养育”呢,谢谢这份“懂得”。的确,我的人生美学建在橡树上——无用之美构成了生命底色。

 

 慢慢撒落种子,真有说不出的亲和。终于能像植物一样自由伸展了。行过八千里路云和月,为什么又走回这棵树?

 

 回望中,又见柯罗画布上飘飞的叶子,古树阅尽苍凉后的天高云淡。“人活不过一棵树”,而灵性是可以不断生长的。

 

 本期《行者》,有徐则臣、徐皓峰、甫跃辉等7080后探寻的“内心故乡”。

 

回老家

/徐则臣

 小时候不懂天文地理,想事情完全跟感觉走:大人说,咱们这地方发不了大水,百川东到海,此去百里就是大海,都流过去了;小时候过年贴对联,老人住的房门口贴的都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我家在连云港市东海县——这么多东海。于是很多年里我就认为,百里之外的那个海一定叫东海。要说故乡还有点什么特色,那就是靠海,靠东海。虽然我们从来吃不上海鲜,太贵,唯一让我生出与海为邻感觉的是虾酱,把很小的海虾捣碎了做成的酱,走街串巷地卖,打开坛子,腥味把大海的气息送了过来。就这一线关于海的消息也让我激动:我家住在东海边。

 

 念到了中学,突然看见地图上说,我们家旁边的那海叫黄海,我就蒙了。如果它叫黄海,那祖祖辈辈住了多年的“东海”从何而来?没理由了。我忽有种虚幻感,脚底下的大地都不结实了。我引以为豪的“东海”,不过是黄海西边的小县城。跟大海原来不是至亲。多少年来我都跟外地的小伙伴吹嘘,俺们那疙瘩气派,跟大海同名同姓。闹了半天人家姓黄。

 

 出门再也不说我家在东海之滨了。

 

 再后来,我弄明白了,说到底不在那海姓东姓黄:如果我不把故乡和大海扯上关系,关于故乡我实在找不到可说的了。念大学时自我介绍:我故乡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连海都转身姓了黄,可见故乡被抛弃得多么彻底。我把县志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到了远引自南北朝的文脉,诗人鲍照,“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头开得不错,下文没了,接下来一口气撂了一千多年的荒,总算出现了朱自清,可人家朱先生还不认,“生于东海”不算啥,“长在扬州”才管用,朱老师就觉得自己是扬州人。白纸黑字,你想贴都贴不上去。

 

 有一年在美国爱荷华大学,我去聂华苓老师家,看见一个鸡蛋大小的圆锥形晶体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在风里摇摆旋转,每一个棱面都闪动清凉五彩的光。聂老师问:认识水晶吗?辟邪的。水晶能辟邪我还真不知道,但水晶我认识,没准这还是从我老家来的。聂老师问我老家哪里,我说东海,毛泽东的水晶棺就是那里出的。聂老师一拍手,说:呀,东海!当水晶和东海接上了头,别人立马知道我从哪里来的了。

 

 有了。从此被问及桑梓何处,我不再纠结东海是否在“东海之滨”了,我说:水晶。

 

 如果你对东海的水晶储量和质量居全国之首无所知,没问题,知道纪念堂的水晶棺就可以了。1976年毛泽东去世后的第三天,国家地质总局派特使到我们县,传达“一号任务”:调运东海水晶制作水晶棺。从9月到年底,共有20多吨天然纯水晶运送到北京。到哪找这么多现成的水晶,得挖,全县人民都扛着锹下地了。挖水晶是个技术活儿,科学说法是找矿脉,民间传闻就神奇了,说水晶的矿脉会跑,找到了你得弄红绸绳子打头给系起来,就跟挖人参似的,别让它跑了。1977年水晶棺制成。就是纪念堂里看到的那个,扛得住八级地震。板材的石英纯度达到“六个九”,板材之间焊接时要先把水晶熔掉,必须在熔化的一瞬间完成焊接。据说至今世界上再没有人能生产出来。

 

 没挖出来的水晶依然默默地被埋在地下。直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突然水晶就醒过来了。我在县城念书,没事大街小巷地走,但凡像样点的家庭都开了小作坊。切割,打磨,抛光,做成项链、眼镜片之类的东西。我念完大学回老家,赫然已经是声名鹊起的“水晶之都”了。前年我去一雕刻大师工作室参观,一件观赏晶价值三百多万,并拢的一只手掌大,形状像个窈窕女子倚石而立,取名《人约黄昏》。

 

 上一次回老家,进了城就开始堵。要在别的地方,我早开始好一通抱怨,但在故乡,我一声不吭,我一点都不着急。这车堵得我心情很好。(两边一溜专卖店,我一家家看)一个小县城,是你想堵车就能堵得了的么?想起多年前,我念高中,在县城一条破旧的马路上看见一辆破旧的卡车,装着一块巨大的水晶,完完整整的一块,用铁链和绳索结结实实地捆在车上。它有几吨?

 

语言里的故乡

/甫跃辉

 2008年十一假期,弟弟从北京到上海找我。那是弟弟第一次到上海。我们去了外滩,去了崇明岛,本打算到东滩看海,到了才发现,根本看不到海,茫茫无尽的,是芦苇。那夜住在一家农家乐,走出门去,看到好多排小洋房。不少人在门口纳凉,听他们聊天,说的并不是上海话,一问竟是当年修三峡大坝时,从坝区搬迁来的。问他们,回去过么?有个老人想了想说,回不去了,家都在水底下了。

 

 从崇明岛返回市区,等船时我和弟弟聊天,说的老家方言。忽然,一个中年男人站到我们面前,问,你们是施甸人吗?我是施甸姚关的。

 

 好多年过去了,我已忘记那位大叔叫什么名字了,但我始终记得那一刻,我是何等的惊讶,又是何等的欣喜。在距离老家几千里外的崇明江边,一个人准确地在无数声音中听出了我们的声音。

 

 我到上海十二年了。每年都会回老家施甸。每次到家,我都会立马说回方言。——最初几年,我并不能够很快在两种语言之间奔波。在家里,偶尔会蹦出一两句普通话;回到上海,偶尔又会蹦出几句方言。大概要三四天,我才能让自己在一种语言里完全安稳下来。在什么地方说什么地方的话,本是理所应当。但老家人听到我一口方言,多少都会有些吃惊。因为村里有些人到外面读书了,或者打工了,回来后说的,便不再是纯正的方言,多少会夹杂一些怪异语言。他们在潜意识里,或许是要藉此获得某种对村里人的俯视感吧。他们的举动,或许令人发噱。但类似的举动并非乡里人独有,城里人也一样。我就见过一位饱学的上海年轻人,到美国几年,回来后便在谈话中不时夹入英语单词。

 

 很多时候,我们总在逃离故乡。不单单让身体逃离故乡,也要让语言逃离故乡。身体的逃离比较容易,语言的逃离却是最最困难的。但逃离之后呢,往往是回归。当我们试图回归故乡,却发现,故乡消失了。故乡先是从现实层面上消失的,接着是从语言中消失的。乡音未改鬓毛衰,是非常不容易的事儿。就像我,虽然坚持回到老家就说方言,可终究,那些真正让这门语言区别于其他语言的东西,正难以挽回地在改变。

 

 云南话属于北方方言,和普通话并没多么巨大的差异,但这两种语言呈现出来的世界是不一样的。有些东西,永远只能用普通话表达;有的则只能用云南方言表达。

 

 故乡,在一定程度上说,就是那只能用方言表达的所在。

 

 多少人感慨,时代列车行驶得太快。我们坐在这车上,不知道奔向何方。故乡语言呈现出来的那个世界,正在迅速远去。

 

 很早就听说,施甸县有不少契丹后裔。今又看到一则微信:《强悍的契丹民族消失的原因》,文末说,有人认为契丹流落到了云南。在施甸发现了不少以刻有契丹语的墓碑,祠堂里发现了篆刻有“耶律”二字的牌匾,种种的遗迹都表明,契丹来到了这儿,这儿有契丹的子孙,但“毕竟漠北和云南相隔万里,在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学术界始终未能给这个自称契丹后裔的族群正名”。我想,所谓“确切的证据”,或许应该在语言里吧?不知道还有没有施甸人能说契丹语?或许没有了吧。但我相信,总有一些契丹词语,仍旧坚固地嵌在施甸人现今的语言里。那是昭示我们身份的隐秘符号。

 

 关于故乡,关于语言,关于在不同地域——尤其是不同语言间奔波的人,都是我想在《普通话》这篇小说里说的。那个叫顾零洲的人,他和我一样,从云南来到上海,从说云南方言的云南来到说上海话的上海,而他呢,却在上海说着普通话,在云南总被人想着会说普通话。他在不同的语言间辗转,试图寻找一个立足地,安放自己的身体,也安放自己的灵魂。

 

 舌尖上的中国,最主要的不是饮食,而是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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