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第五十八期

2015年05月04日 09时47分 
 

出神片刻

赵翼如

很享受那出神的时刻。

 

 当年,躲在“接头暗号”般的封闭黑屋里偷听唱片——习惯了高昂进行曲的耳朵,忽遇“如歌的行板”,如千军万马骤隐密林,我一下子痴在那里,然后全身的脉就通了…… 从此对音乐的痴迷无可救药,不少好看的时装都兑换成了唱片。

 

 那时,受制于音乐的匮乏,现在几乎被过剩淹没。

 

 但我最喜欢的乐曲,至今舍不得过度倾听。会有意收藏起,隔着岁月,就着星光再听。

 

 好东西要省着用,那感觉才历久弥新。

 

 《行者》驻足于经得起磨洗的画面。一瞥之下,心里的弦响了。本期可邂逅“与许多不朽名字连在一起的”圣十字大教堂,及“留在旧时光里的”柯灵故居。

 

柯灵故居的故事

/陈丹燕

在衡山路历史风貌保护区里最有代表性的路上景观就是这样的,已经长了八十年的梧桐树在初夏时节如穹隆般遮蔽了天空,路上的阳光是青绿色的碎影,这时的复兴中路是一条时光隧道,柯灵的家就在这里。

 

 久未打开的书房窗子已被底楼多年攀爬上来的植物密密封住,这是最先震动我的情形。放在书橱顶上的白色毛泽东石膏胸像,还在高高俯视着这间房间。

 

 在柯灵书桌的玻璃板下端端正正压着一张娟秀小楷抄写的贺卡。这是1992年钱钟书夫妇寄来的新年礼物。他们夫妇是1940年代柯灵做编辑时的作者,与张爱玲一样。想来,柯灵一定是个爱惜作者的编辑,直到1980年代,他还为钱钟书的小说《围城》写文章,希望文学界不要忘记这部质地精致的长篇小说。也为在大陆刚刚被人想起的张爱玲写了《遥寄张爱玲》,向当年一知半解的张迷介绍这个他的旧作者,带着真挚的感情,做出理性公道的评价。他一定也是个宽容的人,能容忍知识分子的狷介,甚至能理解刻薄之词后面的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痛苦,所以他记人论事总是温文尔雅,没有重话。

 

 书架里的书,有许多关于上海历史和地理的,这大概就是柯灵晚年为写上海百年故事准备的资料。他在七十岁后一直想写一部上海百年风云录,但未得以完成。只在1994年的《收获》杂志上发表了第一章《十里洋场》,他只来得及描绘小说中的第一个形象,一个变革时代的上海道台。1994年,正是上海出发去寻找自己城市记忆的前夜,经历了多年忧患重重的生活,此时老年的柯灵顽强地保留了一个作家敏锐的感觉,甚至比他五十年代写作《不夜城》时对时代的感觉更准确和中肯。柯灵晚年的文字平实而优雅,经历了因文字获罪多年的痛苦磨炼,他的用词被磨炼得极为平静准确而且内涵丰厚,为读者爱戴。他出版的散文集曾取名《昨夜西风》,想是来自“昨夜西风凋碧树”的诗句,现在想来,这也是对自己一生经历的回望。

 

 柯灵太太陈国容保留了柯灵书房的完整模样。她似乎一直想要证明自己1960年代写给丈夫的那句遗言:“亲爱的,我们是无罪的。”柯灵去世后,她多活了七年,最后,她不光留下了完整的书房,也留下了完整的卧室。她使它们成为一块像柯灵这样的上海知识分子生命的化石,她相信有一天她家里留下的一切会被人理解,被人纪念,被人缅怀。

 

 柯灵先生晚年写《回看血泪相和流》,1991年发表在巴金先生主编的《收获》杂志上。这篇文章痛苦不堪地记述了在这间卧室里发生的事,所以在我还未见到这间卧室时,就已经在柯灵先生的文章里认识了它。后来,我又辗转听到柯灵太太对那段日子的回忆。他们夫妇的回忆在我心中可以彼此参照。所以在我心目中,这里是柯灵夫妇在剧烈痛苦中保持灵魂自洁的所在,一窗一镜都是见证,都留在旧时光里。

 

 那个夏天,柯灵先生突然被叫到办公室,旋即就被人带走关押。对柯灵太太来说,活生生的人突然就没了下落,而且不知死活。为了找到丈夫的下落,她曾终日奔走于在上海各处召开的批斗大会,她希望在被批斗的人里找到丈夫。她居然还真的在一次文化广场召开的大型批斗大会上见到柯灵的身影。日后回忆起来,她还记得那次她拼命朝前挤,想让丈夫也看到自己。但她滑倒在泥沼中,被人踩掉了鞋。

 

 三年后的夏天,柯灵被释放回家。“我回到家,满目凄凉,恍如隔世。客厅、书房都贴着封条,只保留了一间四壁萧然的卧室。在那样地老天荒的年月里,国容罗掘俱穷,没有拖欠国家一文房租。那时不知有多少人被扫地出门,我仗着国容,出狱后才有这一片容身之地。”“我和国容历劫重逢,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发生这样剧烈的变化……学会了抽烟,一支一支,接连不断,没日没夜,把自己埋在烟雾弥漫中。她绝口不谈过去的事,我一谈,她就用眼色和手势制止。”“有一晚,我靠窗坐着,窗上映着我头部的剪影,忽然一声锐响,我遭到了射击,没有击中,落在地上的是一粒小铅球,想必是邻家的孩子干的,那时这样的恶作剧很流行。国容惊魂甫定,轻声说:我们给人家当作特务在审查,你知道吗……”“那天我们谈得很晚才休息。将近破晓,我在睡梦中被一阵钝重的打击声惊醒,开了灯,只见国容躺在长沙发上,用毯子蒙着头,我过去揭开一看,我一生也没有经过这样的打击……”

 

 现在这是间四处挂满灰尘,气味潮湿的卧室,窗下的沙发椅上堆满杂物,我就站在他们的大床旁边,此刻似乎也令人恍若隔世。柯灵太太相关的情形,柯灵始终不忍写明。可是,柯灵早年曾两次被日本宪兵队抓去,他见识过可怕的事,理应比一般生活优游的知识分子坚强。读他这段文字时,我一直联想到巴金先生和王元化先生晚年写受难妻子的散文,它们是一样的沉痛而炽烈。如今读来,仍令人心惊肉跳。

 

 柯灵先生为人处事十分宽厚,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说真话并不含糊。和王元化、巴金先生一样,经历动荡的大时代,经受了知识分子命运的熔炼,他们没有怯懦反而更勇敢。王元化先生病重时,我常在黄昏时去陪他,有时在走廊里散步,后来只能起床来坐一下。他总是讲,说真话是知识分子的天职,直到无力再说话了。那时他时不时咳血,所以,现在想起来,老人的肺腑之言总是与咳出来鲜红的血交织着。

 

 柯灵卧室如今几近荒芜,但似乎还荡漾着一股纸烟燃烧的气味。1991年我读过的文字早已模糊,但站在这间卧室里,似乎它们又渐渐浮现。当年柯灵默写给妻子的诗,妻子又写下遗言的小书桌就在窗边,我没看到长沙发,但闻到纸烟的气味。这让我想到固定在琥珀里的那些气泡,那本是古老的空气,早已无处可寻的空气。

 

 2015年春天,在阳光灿烂百花盛开的下午,柯灵家的楼梯下,沿街放着旁边酒吧的小圆桌,桌边坐着喝红酒晒太阳享受好天气的年轻人和外国人。现在街道安静优美,是上海历史风貌保护区中最令人喜爱的历史街道。我相信他们不知道,就沿着这条楼梯走上去,二楼,曾经住过一位久居上海的作家,他漫长的人生见证了从太平洋战争到经济腾飞的上海巨变,以及知识分子在这样的时代里经受过的荣辱。我去过世界各地许多名人故居,但从未见到过保留得如此完整,细节处处动人的故居。我相信当这个故居向公众开放,人们来到这里,不光能享受百年街区的优美,也能看到百年街区的深邃。

 

夜晚

/胡弦

 有时候,岁月会在我心中一退再退,直到另一座村庄出现。在那里,某棵高耸的树(粗硕的躯体适合贮存古老的黑暗),仿佛可以触到另一片天空,并因对未来岁月的提前感知而忧郁地摇晃。

 

 傍晚时在村子里走了走,已找不到多年前的池塘、土岗子,和我记忆中的小巷。这几乎已不再是我的村庄,旧乡邻有的去世,有的老到我不可辨认。孩子们面容清秀,看见我时露出好奇的神色,他们活泼的身影让我心中有些微微难过。我记起一段老墙,我小时候曾把它当作马来骑。夏天,墙上覆满了眉豆厚厚的藤蔓,花朵和触丝晃动……现在它也消失了,带着暗淡的雨痕,化成了我内心的一段冥想。

 

 村子里好多房子,因主人不再回来沦为了废墟。岁月一退再退,但亲人们不会走出褪色的照片,一棵树也不可能收回它难看的疤痕。

 

 白天时在院子外面看到两朵花,一朵桃花,一朵不起眼的柿子花。已是春末,那是两朵仅剩的花了吧,它们在相距不远的两棵树上摇晃。现在是黑夜,我看不见它们,它们也许同样看不见对方。风猛烈地吹着,咚,咚……将心跳传递。这样的夜晚,一棵树的心跳就是大地的心跳,一夜的寂静仿佛就是一生的寂静。咚咚声里,我似乎能听见孤独的花朵忍住的话语,和老式家具关节里收紧的疼痛。

 

 小时候,这样的夜晚躺在床上,总会猜想有人要离开村庄远行,去闯外面的世界。在村庄稳定的时代,远行是一个不散的梦。但现在,人们却真的在不断离去,使村庄空了许多。他们有的去了村外的墓地,有的想要活得好一点,带着凄惶赶往城市。风猛烈地吹着,把渐渐升高的温度吹送给村庄。门窗的响声,在春风中传到很远。蟋蟀在叫,这些废弃的小钉子,已无力修好那些旧门窗。村庄,比我平时想象的,还要疲惫得多。

 

 我睡不着,透过窗子望着远方。发白的小星隐现,仿佛谁孤寂的心灵。风把浩大的黑暗朝那里卷送,万千事物都在神秘地迁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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