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第五十七期

2015年04月27日 10时37分 
 

词语的荫凉

赵翼如

 最近有人开了“小说药房”,探讨书的疗愈效应。鼠标一点就打开的世界里还缺少了什么?忙乱中“如何将你还给自己?”

 

 很怀念设在中山植物园的读书班。

 

 太现实的日子,看一眼天空也似多余。忽有半月倚树闲读,(不是为应考而读书的忙读)该是多么受用。

 

 林木高低错落,一如乐谱打开。书页与树叶相互对望,风来翻篇。每粒字吸入花草气息,每片叶分担沉思,也原谅我走神发呆。

 

 忽有了生命的空间感和新鲜度。闲读,是寻访内心的旅行?

 

 诗人说:在这个燃烧的国度,词语得成为荫凉。

 

 本期《行者》,穿行在“书滋味”的老巷子里。记得长辈的提醒:读好书,一张大钞胜过一堆零钱。

 

内心的路径

/祝勇

 鄂力先生是一个不声不响的人。做事缜密,说话语速很慢,有浓浓的北京腔儿,虽只比我大一岁,我却从他身上看出老北京人的教养。他给刘心武先生做助手时,我们与心武老师说话,他在一旁闷不作声,问到他时,他才笑答一下。或许因他低调,很长时间,我和他没太多的交流。他对此从来没什么意见,他是蒙古人,天地很大,对小事从不计较。

 

 一天晚上,我与鄂力喝了点小酒,感到浑身通透。从酒家出来,在夜色中走过东四南大街。路过一家店铺,他叫我站住脚。我认真打量,看见一家很小的店铺,细看招牌,心里怵然一惊:“广义修笔店”。这年头,恐怕连钢笔都要灭绝了,还有人来修笔吗?或许是这座城市里最后一家修笔店了。再退远一看,不得了,这座小楼,竟然是一幢灰色的民国建筑,一看就很有资历。鄂力说,这里是北京的黄金地段,有无数商家看准这里,要把修笔店租下来,都被主人拒绝了。修笔店的主人叫张广义,是全国人大代表,小小的店铺里,挂满了名人题字,有刘海粟的,也有王世襄的。

 

 鄂力不追新潮,而是关心身边许多过时的事物,在他的心里,藏着一座老旧的博物馆。在那里,旧物罗列,在暗中散发光泽,让他敝帚自珍。他内心的路径,与时代的发展正好相反,所以他年轻的时候就有点老气横秋,也正是这一点,让我刮目相看。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是最值得珍重的,他也因为对那些“过时”事物的珍重而得到了大家的珍重。

 

 鄂力心底最珍贵的收藏,应当是文化老人们的那份情谊。那是一群比我老得多的老头儿,居住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北京,就像陈丹青笔下的老上海,窝藏着一批重量级的文人。他们是构成这座城市的最生动的部分,学问造诣自不必说,最可敬的,是他们历经炼狱之后的那份通透与达观,越来越接近鲁迅的风骨,“非常不买账,又非常无所谓,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脸的清苦、刚直、坦然,骨子里却透着风流与俏皮……”

 

 有一次,在后海岸边的一条胡同里,我与鄂力坐在杨宪益先生的客厅里,陪老爷子一起喝二锅头。我与鄂力都喜欢这种平民酒,杨宪益也喜欢,每天下午起床,都喝上两杯。干喝,连花生米都不要,就像在喝咖啡。那一天似乎谈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谈。如今老先生接二连三地作古了,今天想来,那样的时光,有点奢侈。

 

 鄂力生活中藏着一种奢侈。鄂力住在北小街的胡同里,王蒙先生担任文化部长时,就住在他家对面的四合院里。那座四合院,也是北京历史的一部分,夏衍先生曾经住过,后来照例被拆掉了。鄂力回忆说,那时王蒙每天早上都自己出来到胡同里排队买早点,吃过早点,才换上西装去文化部上班。王蒙时常到鄂力住的小院儿来,与鄂力的爷爷关系很亲密。吴祖光先生大清早儿来找鄂力,鄂力还赖在被窝儿里,吴先生就开始拍窗玻璃。有时要给鄂力打电话,那时还没手机,鄂力家也没电话,吴祖光就打到王蒙家里,王蒙就跑过来给鄂力叫电话。后来朋友们拿鄂力开玩笑,就说鄂力小小年纪,挺能摆谱,让文化部长为他叫电话。

 

 鄂力也有痛悔的事。黄宗英先生与冯亦代先生结婚后,住在小西天,那房间我去过,亲眼见识小小的两居室,狭小得两人走路必须礼貌让路。满屋书刊文稿,无处堆放,黄宗英就把几十方印章交给鄂力保管,其中,有齐白石给赵丹刻的,有赵丹的祖父刻的,也有赵丹年轻时自己刻的。后来,黄宗英想再看看这些印章,鄂力就完璧归赵。鄂力每言及此,都痛心疾首,不是痛心自己一方也没有贪污,而是痛悔当时没有把它们印下来,留一套印谱。此时此刻,冯亦代先生早已仙逝,黄宗英也病重住在上海的医院里,那些印章早已不知散落何处,倘留下一套印谱,无异于留下一笔文化遗产,可以捐献给中国电影博物馆,也可以自己学印时揣摩。过去的事物,稍纵即逝,一旦错过,就可能永远找不回来了。

 

 知道他苦攻篆刻,是上世纪90年代的一天。鄂力告诉我,有一个展览,请我去看一下。我跑到前海西街的郭沫若纪念馆,发现竟然是鄂力篆刻展的开幕式,题头是刘开渠写的,参加者有许多文化名人,也有电影演员,鄂力躲在一边,不大说话,仿佛成了群众演员。

 

 鄂力从不曾夸耀自己的篆刻。1995年,心武老师让他给蓝翎先生送书。送到以后他刚回家,蓝翎先生的电话就追过来,原来蓝翎看当天的《南方周末》,上面赫然印着吴祖光先生的文章《鄂力篆刻艺术》,才知刚才那位小伙子原是篆刻家,打电话,连说失敬失敬。

 

 展览那一天,我第一次见识到他的作品。那些印章,内敛,却深邃,在它们内部,蕴藏着一股生命的能量,笔画回旋,犹如乐曲的起伏伸展,刻刀在方寸间闪展腾挪,如蒙古人酒后的酣歌,让我看到他生命的自由和饱满。

 

 我突然想到,自己也曾想学篆刻。那时条件有限,都是刻在橡皮上,刻坏了,就不想再去刻。后来听鄂力说,他不仅刻过橡皮,还在粉笔和石头上刻过。那些最初学习的印记,他一直保存至今。

 

 鄂力没念过大学。年轻时为了生存和篆刻,他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那时钱少,买来的石料,不能轻易浪费,倘刻坏一方,他就把刻好的字用砂纸磨掉,再在上面重新刻,直到再也无法刻字为止。有时通篇都很完美,只最后一笔刻坏了,也只有磨掉。他磨石料,也磨自己的性子。这样的草泽险道,一个艺术家是回避不了的。艺术不可能速成。

 

 如今的鄂力,一印难求。温家宝当年出访,也带上他的印作为国礼。从比利时国王到印度总统,从冰心、夏衍、萧乾、刘开渠、黄苗子、于光远、张君秋、黄永玉、李敖到大江健三郎,用的都是鄂力刻的印。近些年,他有了新的计划:篆刻《三字经》全文。我一直想象着刻完《三字经》,将它们印在一起的那种宏大的气象。但他还是不言不语,不显山不露水。他是一个活在内心里的人。心有大丘壑,才能活得如此谦恭。那谦恭,其实是一种自信、一种潇洒。

 

 

八烟

/张怡微

 这个周末,是半个月阴雨以来台北迎来的第一个晴天。去到八烟聚落时还是清晨,穿越山樱,拾级而上,沿着阳金公路往阳明山走去,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转角豁然开朗的,便是那一片难得的桃花源。

 

 仔细说起来,八烟是近两年来才迅速爆红的台北景点,阳明山的风景错落有致,但每一处都是不一样的风情。擎天岗有高原的苍茫辽阔,小油坑则是火山地景,竹子湖广袤的海芋田像花园,而八烟,则是最明净、清澄的山里江南。

 

 日治时代的《台湾堡图》就绘出了这条从三重桥通往硫磺区的小径,昔日山区采硫或农垦的产业道路,如今依然保留着古早的风貌。泥土山径、芒草丛生,脚下的清澈水潭框映山光潋滟,添上远方的山谷白烟。置身于古道,仿佛两百年前它也是如此性情,一直没有多大的变化。

 

 三十年前,由于劳动力流失,八烟聚落水梯田休耕,后经政府补助才重新找回农村的活力。农人犁地时,盘山道上一直有超跑招摇的油门声呼啸而过,在静谧的山间显得尤为骇人。然而他们却从不抬头张望哪怕一眼。视若寻常,像头顶有恶鸟飞过,像风疾雨恶无处避闪,也不过是人间的流转因果。

 

 吴念真曾在八烟的野溪温泉拍摄麒麟啤酒广告,之后便带来了八烟的观光人潮。有经济的地方,自然有破坏,对此台湾人总是很警惕,又颇无奈。刘克襄曾写文调侃“都是吴念真惹的祸”,亡羊补牢,倒也不是八烟的宿命。如今八烟盛名的景点“水中央”已停水不再开放,长期养护由如织游人带来的侵袭。然而因为水梯田美景实在太美,一路都有人在叹息“好可惜”。于是,此地真如从纪录片《看见台湾》撷取的水圳山光片段,同样携带着鸟瞰人类自食恶果的隐喻。

 

 静静伫立原地,眺望鱼路古道,则别有一番滋味。城市喧嚣迫人,思危、思退、思变全赖彻底的放空逃逸。古人贬官时最有逸致,笔下山水关情,八方风雨越是穷凶极恶,心下越是宁静。然而,心下不宁静也是人之常情。有些不舒坦的事,到山里走一圈,即使什么都没有真正解决,也会感觉顺适。台语歌天后江蕙有一首非常感人的歌叫做《博杯》,人生万千苦楚终归一默,低头祈愿那些最基本的平安已是万全。

 

 窗外清风一直吹,心事欲讲不详细。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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