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刚:何谓好诗——从洛夫《唐诗解构》说起

2016年05月19日 15时27分 

  一 

  当代华文诗坛,经过若干年努力,于多元语境中生成多重诗美,终于有了开阔的气象,新颖的格局。众声喧哗中的骄人成就自不待言,其中的遗憾亦颇明显。通常情况下,一首好诗,除了诗情、诗思,更需有诗艺,需要坐冷板凳的澹定心态,认真打磨,方能成功。当下诗坛,浮躁之风的盛行,致使一些诗人在创作上不时出现折戟沉沙现象。 

  洛夫先生晚年创作的组诗《唐诗解构》,体现出难能可贵的探索精神,也显示出探索方面的失误和不足。组诗的摹写蓝本,分别为陈子昂《登幽州台歌》、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王维《竹里馆》《鸟鸣涧》、孟浩然《宿建德江》、杜甫《春望》、张继《枫桥夜泊》、柳宗元《江雪》、贾岛《寻隐者不遇》、李商隐《登乐游原》、李白《下江陵》,计11首。作为个人创作的一种实验工程,一种谋求对旧体诗中神韵的释放的企图,这种努力的路径是可取的。洛夫希望从旧的东西里找到新的美,或一些久被忽略未曾发现过的美。他尽可能地力求保留原作意境,将原有的格律形式予以彻底解构,重新赋予现代的意象和语言节奏。这组诗中,《春望》有机趣,《江雪》略可读,余则不足道。总体看,比之古人原作相去甚远,因了缺乏足够的张力空间、弹性空间、必要的柔韧度和丰盈充沛的内在生命力,基本给人一种古诗今译、再加了一点现代佐料的感觉,卑之无甚高论。全诗追求禅意但整体松散,笔意枯淡,读来兴味索然,总体感觉不怎么样,甚而让人联想到为大众所诟病的口水诗。 

  诗人于桑榆之年,古诗新铸,寻求创新,这种不服老的精神本身,是值得充分肯定的。但对此种精神的肯定,和对文本的肯定,完全是两回事。对这类诗歌文本的肯定,必定是要留有分寸和余地,评价过高,等同于说谎。诚然,诗人已经过了个人创作的高峰期,出现失误也属正常,不宜过度苛责。但《唐诗解构》却依旧获得了颇成规模的热情追捧,这就有些不正常了。叶橹先生关于洛夫组诗《唐诗解构》的长篇评论《回眸中的审视与超越》(《扬子江诗刊》2013年第5期),就是一个例证。 

  诗评家的责任和作用,在于厘清、断明,在于良性引导和公正分析。作为评论家,应该是披沙沥金的而非良莠不分的,更不能一味瞎吹乱捧。总体上乏善可陈的《唐诗解构》,让人感慨于一种迟暮之诗,竟被吹捧到一个不适当的高度。洛夫一向是喜欢用力的诗人,得苦吟派之风,喜欢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效果。但其高峰期既过,最佳状态难得恢复。在此情势下,对《唐诗解构》的高评价,无异于以次充好,对于读者是一种误导和不尊重,对于诗人本人亦非幸事:会使其走向自恋、虚妄和颠狂。诗人的自恋,是一个令人尴尬的问题。据云,纪弦当年常说自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余光中即在《中央日报》副刊发诗《致某诗人》:“你要跟世界诗人赛跑,但愿兔子在中途睡觉。”令纪弦气极。如此调皮故事,道出的是诗人的自恋。也许,不自恋无以为诗人;但太自恋,则势必殃人祸己。有些论定,是应该在百年后让别人来做的事,当事人不必急吼吼地自下断语。 

  近年,洛夫先生不惜以高龄之身四处奔走,尤其喜欢以获得诺奖提名为噱头,频频来内地炒作,沉迷其间,自抬身价。洛夫在各地接受采访时,翻来覆去都是同类内容,颇有自负自恋自夸之嫌。另外,用诺奖提名作为招睐眼球的招牌,实为一种不高明手段,早已被若干文人用滥,徒增浮躁之气,这是有害于创作的。循此线索,更能明了洛夫这组诗歌的问题所在。试看其《登幽州台歌》:“从高楼俯首下望/人来/人往/谁也没有闲工夫哭泣//再看远点/一层薄雾/漠漠城邦之外/寂寂无人//天长地久的云/天长地久的阡陌/天长地久的远方的涛声/天长地久的宫殿的夕阳/楼上的人/天长地久的一滴泪”,意象的搭配流于平庸、生硬、牵强,距流转自如之境较远,句与句之间亦多生造痕迹,有时故作奇笔,导致文气断续支离,反显脉息不畅。《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樯帆远去/带走了黄鹤楼昨夜的酒意/还有你的柳丝/我的长亭/带走了你孤寒的背影/还有满船的/诗稿和离情//孤帆越行越远,越小/及至/更小/只见一只小小水鸟横江飞过//再见,请多珍重/小心三月扬州的风雨/还有桃花”,其语感是熟练的,其呆滞亦是明显的,几无张力可言。究其实,是笔力并未完全宕开,缺乏高屋建瓴的整体化合能力,难臻和谐之境。《寻隐者不遇》:“比松树更高的/是一个问号/比问号更费猜疑的/是童子懵懂时的嗫嚅/谁知道师父去了/哪里?/采药,未必/药锄还在门后闲着//云里雾里/风里雨里/就是没有猜到/他正大醉在/山中一位老友的酒壶里”。感觉此中字字句句,更像是“写”出来的,而不是从内心流出来的,生造之痕宛然:意象的堆砌叠加,仿佛生拉硬凑,句与句之间缺乏有机而有力的贯通,用力过猛,反显生涩局促,一些句式亦有卖萌、耍酷之嫌。本质上,这可以视为一种做作的文艺腔。《下江陵》同样流于平庸:“由白帝城倾泻而下/他的轻舟/从千载读者的心中/扬帆而去/一夜便到了江陵/船行之速/吓得两岸的猴群/惊叫不已/他因获释不去夜郎而豪兴大发/我因服多了晕船药/而昏昏欲睡”。仅就这组诗而言,对于洛夫,如何超越那种静态的、简单的物物摹写层面,站在一个更高的视点,以更高的姿态观照对象,打开心灵,把现代物象和传统意象结合在一起,是一个问题。 

  洛夫的《唐诗解构》虽运思细腻,但总体上流于常规化俗套化,不能说这组文本没有诗味,但遗憾的是作者玩到了一定段位,就像唱高音的歌手唱到某一点后,很难再高得上去、冲得出去。这也许关乎格局问题。判断诗的好坏,有一条捷径,就是在比较中阅读,“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所谓货比三家,最有道理。这类“唐诗解构”型文本试验,很多诗人都已做过。如马永波的组诗《戏仿王维》之《辋川闲居》:“此刻,群山发蓝/秋水整日流淌着冰凉/我倚着柴门/把手杖植入灰扑扑的树篱/烟雾从水面上腾起/落日如穷途的英雄在渡口徘徊/倾听晚风中的鸣蝉/哦,何时我才能下决心重做伟大的隐士/对着五棵日渐干燥的柳树唱出一首狂野之诗”,信手拈来,不假雕饰,而大气舒张,意境自生;《秋夜之歌》:“满月之下一滴盈盈秋露/滴凉了她不会更换的长袍/她整夜拨弄着一具银色琵琶/一具微温的尸体俯在冰冷的尸体上/她害怕回到空荡荡的房间”,流走自如,体悟幽微,格调奇异;《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戴红帽子的鸡人刚刚宣布了早晨/保管衣服的人就送来了翡翠云的毛皮大衣/天堂的九扇门洞开,露出宫殿和庭院/众多国家的外套向珍珠冠鞠躬/太阳进入了巨人雕刻成的手掌/熏香缭绕着红色的盘龙柱/玉带丁当向凤凰沐浴的湖泊聚集/听众们散去后,五色的文件才刚刚裁齐装订”,不事苦吟,而笔调更具中西化合之美,空间更阔,张力更强,弹性更足,冲击力更大;其诗艺的圆融,语感的通脱,彰显对物象和内心出色的双重摹写能力,别开生面。 

  名气不大的湖南诗人寒枝(王国芳)的十首《唐诗解构》,也显示出可取的一面。如其《渭城曲》:“就在这树下饮别,故人在前路/是三两块顽石为你燃成一场黄沙/是一座孤城,三两乌鸦的黑铁甲在穹庐之顶/游弋,风声诉说往昔的羌笛/刀枪入库,单于望风来降,侯爵正在回长安/元二啊,这雨下得恰到好处/三千里江山可以沿路作伴,九万里故国/可以悬挂星斗。唐朝没有敌人/生为使者你不能不爱上哈密瓜,烤全羊/马奶子葡萄,以及宽边裙子与长调/喝茶就在十字路口,耸肩/摊手,就一卷吐蕃饼/在历史与法律范围内爱上楼兰少女,史诗/与《可兰经》,要还有时间就去/两壁之间/圣僧在两壁之间诵经,他头戴世俗旧王冠/一模一样,犹如生前”,简洁,凝练,意味深远,意象奇警厚重,具有直指人心的力量。《绝句》:“两只归鸟浮在风中/我抬起头来/东吴快船急如救兵,急如远距离审美/急如夕阳燃烧归巢的鬃毛一万里/几次急转,大势已定/我在蜀地盖茅屋,种芋头,心怀喜雨漫游/两岸山珍与八方游人,满满一锅/联翩啊,人与水,相溶于千秋/沿水看白鹭/大唐的天空终日飞着这些于世无补的东西/酒杯已空,无力再作营生/抬头一望四川,遍地翠柳与鸣禽/我站在窗下,犹如/一只单腿孤鹤,老着,病着”,意象新颖,感知奇谲,不同流俗,更具繁复之美,更多张力之魅。这组诗算不得完善和完美,但整体水平显然不在洛夫之下,尽管作者的知名度远不如洛夫。 

  要之,洛夫的组诗《唐诗解构》,缺乏必要的层次感、错落感、变化感,应视为一种平面化写作和单向度写作,委实难称广阔深致、繁复多变。诗歌文本中以“大路货”居多,也就意味着缺乏冲击力,缺少辨识度,意味着对深度模式的放弃。无疑,古、今、中、外四种向度的贯通,会形成更好的冲击力。但相当一部分诗人的学养修为,难以及于此。推而广之,当下不少诗人下笔太快,沉浸于流水线写作,只关心发表与否,而疏于诗艺的推敲和打磨。据说有些诗人的创作能力,已经到了日写数十首的地步,其速度堪比“高铁”,其流水作业式的水准却令人生疑。在诗歌创作中,把速度放慢,求质不求量,才是王道。 

  

  二 

  诗界一个值得注意和警惕的现象,即是某些所谓的诗评家,惯于满嘴跑火车,无视对象的差异性和文本的多元性,千篇一律地、驾轻就熟地炮制着大而无当的表面文章。如叶橹先生关于洛夫组诗《唐诗解构》的长篇评论《回眸中的审视与超越》,洋洋一万余言,占据了刊物的显著篇幅,细读之下,却发现多是东拉西扯,言不及义,不痛不痒,隔靴搔痒,鲜少触及诗的要旨,予人以假、大、空之感,违背了评论的基本伦理,也让人失去了阅读的耐心。相比之下,诗评家陈仲义一些相对踏实和及物的评论,显然更值得阅读。一位优秀的诗评家,应力摒诗歌标准的混乱和审美的歧见,作出正确的判断和中肯的评说。诗歌评论,尤需一种折冲樽俎、直逼人心的力度。 

  究其实,作为现代诗人的洛夫,天份较高,崇尚李贺式的苦吟,但句式过于雕琢,有伤整体的文气,以至有句无篇,在流走自如、气韵酣畅方面,似不及余光中诗歌。如洛夫创作于盛年的《与李贺共饮》:“石破/天惊/秋雨吓得骤然凝在半空/这时,我乍见窗外/有客骑驴自长安来/背了一布袋的/骇人的意象……哦!好瘦好瘦的一位书生/瘦得/犹如一支精致的狼毫……嚼五香蚕豆似的/嚼着绝句。绝句。绝句。/你激情的眼中/温有一壶新酿的花雕……”,笔法灵巧,描摹能力较强,总体水准不差,却有把玩诗句之嫌,句子过于突出,文本整体失衡,影响了文气的畅通,难称上品。这也是相当一部分台港诗人的毛病:无论如何工巧,终究格局不大,气象不足。洛夫诗篇中出色的不少,除知名度较高的《石室之死亡》《漂木》外,还有《猿之哀歌》《水祭》《剔牙》《赠大哥》等,皆可圈点。洛夫另有很多诗篇,不乏哲学意味、文化思考,但终究缺乏一种超越性向度,虽勉力打磨,句式犹显粘滞——我想,对应于洛夫式的文风,理想的诗句之一,应该是如长鞭一抖,如白鹤唳空,其声响亮,警醒人心才好。 

  当下诗坛的种种问题,仅从创作和批评的角度看,粗略归纳,一则缘于伯乐难觅,缺乏有审美能力和道德底线的诗评家的导引,惟见一些“阿飞客里空”式的诗评家,行文不着边际,大言欺世;尤其乱象纷呈之际,为长于纸上谈兵的一众门外汉提供了大显身手的舞台。我们读到的一些诗评,云山雾罩,神神叨叨,花里胡哨,让所评对象尽享追悼会规格,字里行间,弥漫着令人掩鼻的江湖气、帮派气、哥们姐们习气。此风自来而然,于今尤烈。二则缘于诗人一族中,像样些的往往不活跃,活跃些的多半不像样,每每自恋过度,讳疾忌医,遂致好诗难产,经典难求。对此,诗人和诗评家,都负有必要的责任。 

  毋庸讳言,放眼今日诗坛,不时充斥着权钱色的交易。一些人稍有权力,即信奉“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的市侩主义原则,疯狂渔利,肆意胡为,彰显价值观的扭曲和错位。倘任由这样的人主导诗坛,哪怕是执掌诗界之一隅,其后果亦可想而知。他们的作为,某种程度上加剧了诗歌生态的败坏和朽腐。而穿窬之徒的盛行,导致拉帮结派,山头众多,遂成诗界公害。当然这并非新问题,除了与道德有关,更与性情有关。一些看起来状态松散的诗歌团伙,却订立了相对严格的“帮规”,着意于结党营私,自吹自擂,意图“不朽”。在一种强烈的投机心理的驱使下,他们忙于跑马圈地,抢滩占点,奋力争夺势力范围,行事则哗众取宠,务求招人眼球;乃至欲通过种种手段,迫使他人承认一己的“权威”地位,显示出“牛不饮水强按头”式的颟顸霸道、谵妄可笑,于不期然中,具有了某种准邪教组织的特质。 

  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是,当下诗坛对女诗人的疯狂追捧,几乎到了丧失原则的地步。而一些言之凿凿的圈内“上床”丑闻,似乎也不仅仅是空穴来风。个别不自重的女诗人,善于以肉身布施,向握有话语权的诗界登徒子投怀送抱,为一己的成名成家铺平道路。这样的交易,成为近年诗坛显著乱象之一种。一些倚老卖老的“前诗人”和“前诗评家”,更是大彻大悟,随波逐流,足迹遍及大江南北,到处拿红包,撑场子,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盲目帮闲,充分把自己娱乐化了;等而下之者甚至专门热衷于跟酒厂老板、房地产商人等类企业家和大款打交道,其委琐鄙俗,令人汗颜。这种不甘寂寞、为诗坛添乱的“前诗人”和“前诗评家”现象,值得重视。他们事实上早已无法代表真正的诗歌精神。相比之下,食指、昌耀、海子们至少代表了一种寂寞自持的诗歌精神,甚至,即连非正常死亡的顾城,在这方面也比上述市侩之徒更有资格为诗歌精神代言。 

  诗界庸俗关系学的盛行,主要体现于评奖、搞选本、做活动等,在这方面,受盲目的江湖义气和市侩原则的支配,往往是哥们姐们至上,官人商人优先,肥水不流外人田;本欲以精神贵族自许,却不期然间沦为精神娼妓。一些民间诗歌奖,往往挂羊头卖狗肉,以严重的媚官媚商现象为标志:喜欢在评奖中向诗人一族里有权的、有钱的、有用的频抛橄榄枝,令人鄙夷。一些官方诗歌奖更是以其明目张胆而声名狼藉,像荣获鲁迅文学奖的诗人车延高,如果他并非现实世界中权柄在握的正厅级干部,以其略强于普通文学青年的真实创作水平,绝不可能获奖,也不会有今天的名气——则此种评奖中的水有多深、多浑,可想而知。 

  这些年来,一些林林总总的诗歌活动,喜欢把玩噱头,提一些新说法、炒一些新名词、造一些新概念等,略神取形,以此获取虚假的轰动效应,显示出特有的浮浅和心虚。就像没有境界的旅游者,到了景点后并不慢慢欣赏认真体味,而是急于留下“到此一游”的涂鸦,表示自己业已来过。一些长袖善舞工于经营的诗人,总喜欢高调宣称自己“以诗歌为生命、为宗教”。果真如此的话,这类诗人的诗也就不至于写得那么糟糕了。说白了,他们对诗歌的爱是叶公好龙,他们爱的不是诗,而是诗的话语霸权;他们是在绑架诗、利用诗、亵渎诗,仅仅把诗歌作为了谋取名利的工具。诗歌对于他们的意义,也许更多的只是一块跳板,通向名利之彼岸。于是,他们欺世盗名,虚伪势利。 

  徐敬亚曾就“诗歌的无耻:圈子与帮派”这一话题谈到: 

  

  每一位诗人,每一位批评家,都应该是最忠实于自己内心的人。对自己天才的自信,只能属于一种艺术上的自豪。诗人,怎么可能聚众而党,口是而心非呢。 

  缺少自律,缺少信仰的中国,历来是一个盛产小帮派之地。利益均沾歃血为盟之后,便可以践踏一切规则。不好也好,好也不好。 

  这是道德与艺术的双重常识,我已经不必再写。哥们儿大于诗的结果,是在叩拜了情谊的同时,对诗与人双双进行了侮辱。 

  圈子意识不除,现代诗坛上怎么可能浮现出“令人颤抖的圣洁共识”和“微妙的遥遥领悟”!(徐敬亚:《重新做一个批评家》,《诗歌月刊》2010年第11期) 

  

  所谈虽非新论,甚至可说是常识和共识,但其犀利与深刻,其凛冽风骨,连同大胆言说的勇气,总有暮鼓晨钟之效。 

  事实证明,真正的诗人,难得是一个完美的人;但必定应该是一个真诚的人、坦荡的人、表里一致的人。因此,我欣赏诗人大卫的提法:“不管你的才华多么李白,不管你的豪迈多么苏轼,不管你的闲适多么陶渊明,如果你的心跳是秦桧,你的呼吸是赵高,你的奴颜是和珅,那么,哪怕你的诗妙得像黄金在天空舞蹈,你也称不上是真正的诗人。”(大卫:《诗人,就是有诗意的人》,《光明日报》2013年8月2日)我们看到,当今一些诗界“社交达人”,沉迷于交际和聚会,满足于跟海外人士尤其是“汉学家”套磁;这样用歪了精力的聪明人,你能指望他会写出什么好诗来呢?在一个五色目盲的文学时代,伪诗人招摇过市,好诗人却被遮蔽,一些诗人沉迷于自我炒作自抬身价,追求所谓的“知名度”,而忽略了创作实力的提升,这是不足取的。关于洛夫及一些业内同仁的行状,诗人西川曾有过直言不讳的说法: 

  

  洛夫就一天到晚往中国跑,见各个县长,卖他的书法,建自己的艺术馆,这边觉得“哦台湾诗人海外归来从加拿大温哥华跑到这边来活动活动”,——你活动个什么?你当地这种主流文化活动都不参加,光跟国内的县长、县委书记见面有什么用!这种事情太多了!还有中国作家在国外参加国际文学活动的那些个丢人现眼,具体我就不说了。你在中国读到的报纸,就是这个人又出国了,那个人又出国了,然后在国内就吹啊。(西川、胡少卿:《好东西不怕翻译——诗人西川访谈》,《西湖》2013年第2期) 

  

  虑及洛夫先生的年龄和资历,这样的评说,未免刻薄,却也切中肯綮,一针见血地触及了某些现象的本质。众所周知,当下很多诗人的自我介绍文字,往往夸大其辞,大言不惭,诚为混乱、无序、失范的时代流风所致。在浏览诸多诗人的个人简介时,我们会很容易地发现,他们除了喜欢介绍自己的“诗歌曾入选多种(权威)选本”外,动辄就是“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意、俄、日、韩等多种语言”,实情如何,恐怕只有当事人心知肚明。至于他们的一些问答和采访,往往呈现为余秋雨式的自恋,或者更甚,令人难以卒读。 

  

  三 

  那么,何谓好诗?如何鉴别?如何判断?如何欣赏?诗评家的重要性于此凸显。真正的大动物,往往隐于密林;真正的大鱼,往往沉于水底。通过文本精读,发现优秀诗人,使其不致被时代的流沙所埋没,是诗评家的责任所在,也是一种职业操守,一条康庄正途。诗性的气质,一针见血的穿透力和洞察力,正是一个评论家所必需的。评论家要懂得诗人,懂得诗。惟有开阔的视野,包容的胸怀,才能保证在评论中激浊扬清。诗人为世界立法,评论家亦是如此。评论家要有一种验钞机般内行的眼光,慧眼识金,八面来风,绝不排斥差异性多元性,通过精心的筛选、甄别,让好的诗人和好的诗歌熠熠生辉。好诗人一定要有好作品。诗评家应尽己之力,倾其所能,以清正之气导引诗歌方向,最大可能地正本清源,促进其良性发展。 

  在诗歌的鉴赏、认定和传播过程中,由于种种客观或主观的、外在或内在的原因,也容易发生一些误读和误导问题。如徐志摩最好的诗章,恰恰不应是(或不应只是)《再别康桥》,更有《哀曼殊斐儿》式的奇章绝唱:“我昨夜梦入幽谷,/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我昨夜梦登高峰,/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坠落//古罗马的郊外有座墓园,/静偃着百年前客殇的诗骸;/百年后海岱士黑辇的车轮,/又喧响在芳丹卜罗的青林边……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斐儿!/今夏再见于琴妮湖之边;/琴妮湖永抱着白朗矶的雪影,/此日我怅望云天,泪下点点!//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梦觉似的骤感恋爱之庄严;/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同情是掼不破的纯晶,/爱是实现生命之唯一途径:/死是座伟秘的洪炉,此中/凝炼万象所从来之神明。//我哀思焉能电花似的飞骋,/感动你在天日遥远的灵魂?/我洒泪向风中遥送,/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于一派圆融自在庄严高华的氛围中,贯注着生命的大疑惑、大彻悟和大悲悯、大欢欣,情感状态则呈现为既繁复又简约的奇妙悖反,全无轻佻之气,应视为徐诗创作的高峰。而戴望舒的《雨巷》拾古人牙慧,苍白病态,诚为矫揉做作的文艺腔,颇不足取,历来的评价却未免偏高。还有不被重视的现代派诗人施蛰存,其诗火候理想,功夫地道,尽洗文艺腔,堪为现代诗之样板,如《乌贼鱼的恋》:“春天到了,/乌贼鱼也有恋爱。//在海藻的草坪上,/在珊瑚的森林中,/乌贼鱼作猎艳的散步。//乌贼鱼以十只手/——热情的手,/颤抖地摸索着恋爱,/在温暖的海水的空气里。//但这是徒然的,/虽有十只手也无济于事。//美丽的小姑娘,/结队地走过,/她们都轻捷地,/像一缕彩云,/闪避了他的鲁莽的牵曳。//乌贼鱼以自己的墨沈,/在波纹的签纸上,/写下了他的悲哀/——恋的悲哀。//但在夕暮云生的时候,/海上卷起了风暴,/连他的悲哀的记录,/也漂散得不留一点踪影”,如此成熟的现代诗文本,却未曾引起足够的重视和关注,令人遗憾。向来被认为诗歌文本充满“土”气、说教气的臧克家,其部分作品如《春鸟》等,诗意浓郁,句式凝炼纯粹,颇可一观。包括贺敬之这样被公认的政治型诗人,我们似乎更应该关注其《南泥湾》《白毛女》等唱词,从中领略他真正本色的抒情艺术和相对地道的表达技巧,而非《放声歌唱》《雷锋之歌》《中国的十月》一类“高大全”式文本。 

  当代汉诗写作,是一个只有下限没有上限的永不封顶的浩大工程,良莠不齐,鱼龙混杂;作为诗评家,如果没有足够的鉴赏审美能力、理性辨析能力和耐心遴选的责任感,很难保证不会乱花迷目、不明所以。本人不揣浅陋,在此愿以对几位诗人作品的认真分析,为此文作结,聊为一次不自量力的身体力行吧。 

  韩东新世纪以来的诗歌,依旧不失早期的口语化特色,长于在智性中游走。如《这些年》:“这些年,我过得不错/只是爱,不再恋爱/只是睡,不再和女人睡/只是写,不再诗歌/我经常骂人,但不翻脸/经常在南京,偶尔也去/外地走走/我仍然活着”,《抒怀》:“夜晚街灯如花/白天灰白一片/黄土已埋到双乳/人生也一分为二/忆往昔,狼奔豕突/无的放矢/看明朝,曙光乍现/疑是黄昏”,在语言还原中呈现出一如既往的后现代叙事特征。值得关注的是韩东近年创作的一些亲情类篇章,如《“亲爱的母亲”》《扫墓兼带郊游》等,冷面热心,似抑实扬,比之从前作品,更为温情有加。像《老人》:“老人曾是那么年轻/精力无限地养育我们/为我们而战/又为自己的晚景和子女苦斗/喋喋不休,吵吵嚷嚷/惹人厌烦/忽然就像风吹落叶/遮天蔽日的景致已然不再”,技巧熟练,语调冷淡,却又隐含着一种热度,强化了温情的成分。也许,这跟诗人的生理年龄和心理年龄都有关系。值得注意的是韩东的《石头孩子》一诗:“庄严的墓地我遇见那石头孩子/他的笑容印在石头上/死于八岁,拒绝长大/这操蛋的孩子改变了父母的人生//不可能再相爱,因为/他们只能爱你/不可能再爱生活,因为/他们更爱死亡//目光如风般吹拂/他死于谁都有过的八岁/小小的石头孩子/把石块垒砌在你我的心底//虚无就像从没有出生过/笃定就像年逾百岁/日光如风,目光如雨/小小的石头孩子如玲珑的石蛋/藏身石头的墓园”,沉郁顿挫,一唱三叹,于字里行间,蕴藏着别样的震撼点和爆发力,其修辞路数亦近乎无技巧。比之作者早年代表作《有关大雁塔》《你见过大海》等,《石头孩子》与之不分轩轾,且更多了一种情感的维度——那也许恰恰是一种更能打动人心的维度。 

  这些年,于坚的诗歌成就包括其随笔成就有目共睹。在他诗中有一首《诗人郭路生》,不常为人提及。此诗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其“正面强攻”式的姿态不无直白,甚至诗中的对象食指,其主体性也于无意间被拔高和美化了——将其在既往特定语境中的意识和行为方面的不自觉不自为,美化成了一种自觉和自为,此种局限宛然在目。“郭路生是一位先知/鸷鸟之不群兮 自前世而固然/他的诗于七十年代抄在牛皮纸上/肮脏 破烂 无数人的汗/在祖国的黑夜里秘密流传/传到锻工房后面的柏树下/我读到的时候正年轻/青年铆工 穿着翻毛皮鞋/光芒穿过工厂的铁/停在我的榔头上/广场上亿万只臂正向着一只巨手欢呼/一根食指在疾风中 与芦苇们一起/自然地弯下来 那就是未来/三十年后我在北京遇见这个仙人/面貌慈祥 个子高大 激情没有凝固/左边是汽车奔驰 右边是/弹冠相庆的知识分子/穷人食指 目不斜视 两袖清风/富贵于我如浮云 丹青不知老将至/穿过印刷学院去朗诵他的新诗/这个卑鄙的时代窃窃私语/谣传着他是一个疯子”,通读之下,感觉全诗不涩不滞,一气呵成,笔意洒脱,营造出刀削斧凿般的力度和形象感,有粗服乱头之美,深得李后主之风。这样的诗境,正合王国维《人间词话》标举的“不隔”。因此,我们应予承认:这就是一首好诗,宜于朗诵,也宜于品读。 

  每读南京诗人路东(路辉)的作品,每有天马渡江、天风海雨之慨,其语感流走自如,其境界圆融无碍,让人想起金庸《笑傲江湖》中写到的“独孤九剑”,一气呵成,连绵而下,招与招之间全无破绽。路东诗风,似大河行大舟,其去如箭;如大风负大翼,鲲鹏图南。此类诗人,只需留得诗作少许,足矣。尽管路东其人迄今并无太大的名气,其诗却有气吞万里之势,其语言的折叠与打开,可谓随心所欲,化百炼钢为绕指柔,张力与弹性惊人。如《唐朝》:“所谓唐朝/只有两个人/一人写诗/一人种花……花开唐朝/大雁塔的鸟/朝我们喊叫/慈悲的孩子/骑陶瓷的马/一路冥想/一路向西”,气象浩瀚而灵转自如,语言突破了常规逻辑,充分变幻出新奇之美,极富创新性和挑战性。年近六旬的路东有着天才的语感和出众的表达能力,且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写作能力和充沛的元气,这得益于他为人的低调,羞涩,自闭,单纯,天真。再如《它》:“……我看见它的白影子/它的影子在风中/比古老的白马白/比白马跑得更快/风先吹动了白/然后吹动白影子……”,彰显舍我其谁的雄烈之才。又如《马城》:“马城。我在这页纸上即兴写出了马城这两个汉字/全世界的马都在往马城里跑/此刻是什么时刻?十字路口的棋摊上兵荒马乱/楚河边的马,身体卷曲,在残局中蹩了腿/此刻我一个人在马城兜圈子,一些马马虎虎的马/在大街上跑来跑去,马具店的墙上/挂满了缰绳和马鞭……骑马找马,这是此刻我最想干的事了,骑着它/离开马城,我去找一匹若有若无的马/一匹长得有些不象马的马/此刻是什么时刻?城门上已挂出庆典的马灯/那么多的马蹄,从这页纸上又踏出了汉语的尘灰/我必须赶到这页纸的另一面去了,这匹马/它一定就隐匿在一个还没写出的句子里/此刻我在日常生活的哪一部分呢/马儿叫喊,此刻全世界的马仍在往马城里跑/一路上,从马城里传来的风声很大/我骑马找马/此刻是什么时刻”,感性、理性与灵性、智性统摄于一炉,浑然天成,文本形态则光怪陆离,多维放射,交织成奇异的美感。窃以为,路东的不少作品,可以视为当代诗坛的经典之作。 

  另一南京诗人朱朱的诗篇,如《清河县》等,往往体物细腻,穷极工巧,精致如苏绣,如云锦,烟水氤氲,艳色满纸。朱朱诗中,连最基本的修辞格如比喻等,都是动态的而非静态的,其“化美为媚”之功,显示出笔力之强。 

  偶翻阅2013年第6期《文学界·湖南文学》,在刊物不起眼处读到一首诗,作者周劲翔,名字未曾耳闻,他这首《山那边的歌声——给出生地》,亦未负载多少深意,风格也难称先锋前卫,但写来踏实干净,自然率性,随意而不乏诗意,平实而不乏奇气,体现出地道纯正的诗歌传统:“燕子崖 你还好吗/我的祖屋还系在你的身上/它已爬满补丁/而你 青翠如新/那些因为饥饿而失散的生灵/逐一地回来了吧/比如 山鸡在放学的路上/抖出五色的羽翼/比如 夏夜里借着萤火/爬过神龛的青蛇/燕子崖 你还记得我的歌声吗/犹如朝露,在晨风中颤动/那是唱给天边外的梵音/这么多年 我只是在你的心里/凿出另一条天梯/借着它 去听闻山那边的歌声”,这样清新的诗章,也是值得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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