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尔客:《时间与花朵》(诗集)

(2019-07-25 09:37) 5687936

  

       书名:时间与花朵
       作者:张尔客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9年1月第1版
       ISBN:978-7-5594-3230-8


作者简介

  张尔客,原名张剑,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生于江苏丰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理事。著有《非鸟》(人民文学出版社)等四部长篇小说。《边缘人语》等诗集两部,中短篇小说、诗歌、散文计二百余万字散见各大刊物。长诗《时间与花朵》《辽阔的寂寞》《城市里的兄弟》《我来到矿工兄弟中间》先后荣获第二届钟山文学奖、《芳草》第四届汉语诗歌双年十佳、《上海文学》第三届文学新人大赛一等奖、《诗歌月刊》第三届“桃源杯”世界华语诗歌大赛特等奖。

目录

  001 ...... “让我独自一人面对这苍穹……”(代序)

  张尔客 何言宏 

  001 ...... 曹操献酒 

  009 ...... 城市里的兄弟 

  014 ...... 斧头鸟 

  026 ...... 辽阔的寂寞 

  055 ...... 母亲的牙齿 

  081 ...... 热情洋溢的疾病 

  098 ...... 十三月 

  110 ...... 时间与花朵 

  148 ...... 我来到矿工兄弟中间 

  154 ...... “历史想象力”和物质的个体力量 

             ——关于张尔客《斧头鸟》的对话(代跋)

  何同彬  何言宏  何平

作品选读

  院落·三月

  我来到三月,你却去了四月。院落的那只鸡认识我:

  总是与虫子说话,它的舌头缩小了。

  伸出来,在太阳下晒晒,一条河流从喙尖流出。

  而一片落叶就是一个世界,其上的蚜虫是我的亲戚。

  鸡啄了它一下,我的某一个部位感受到尖锐的疼痛,

  并且舒服。

  曾经有人来过,现在我来了。这个院落空无一人。

  而更多人的影子正在苏醒。

  苏醒之后的影子是另一种形式的人。

  可以呼吸的影子。

  可以说话的影子。

  可以行动的影子。

  可以互相握手的影子。

  可以与时间一起伸展和收缩的影子。

  自由的影子,永远只想成为影子。

  贴着地皮或者墙壁,它们在做梦:梦里有花。

  ****

  捉住那只正在奔逃的硕鼠,将它插入大地之中,老鼠的耳朵成为了花(鼠耳草Common Mouse Ear)。这是自然的造化,命定的结局,敏锐的触角,接受世界弦外之音的窗口。

  茼蒿(Crown Daisy)是个娉婷的村姑,一身天然的清香,一脸无辜的表情,由此我想到最初的恋情,以及田野上对歌的男女。

  繁缕花(Chickweed)是一个总在孕育期的母亲,一年到头头顶着白色的星星,博大而又热情,是花草中的圣母。

  野生水仙(Wild Daffodil),矮小而又淡雅的小女子,坐在山与水之间,领导着四野的花草,在风雨之中想着太阳下的往事。

  野生黄水仙(Wild Jonquil):迷恋自己水中影子的美男子的化身,那喀索斯(Narcissus)在水池里建造了一所透明的房子。

  弹指婆婆纳(Fingered Speedwell)自然生长于路边野外,从春到夏开着蓝色的小花,像被人遗弃的童养媳,低声细气地对我说着话。

  康沃尔石南(Cornish Heather)是万能之花,它是扫帚、篮子、床与睡眠的原料,是盖在屋顶上的毡子,是鸡的食物,被鸟叼在嘴里走过了千山万水,以为在其肚子里找到归宿,却随着白色的便矢落入了江河。

  沙洲蕃红花(Sand Crocus)供奉于教皇的灵柩之前,虚伪而且高贵,它没有朋友,是花中的贵族。贵族们总是在墓园里找到显著的地位。 

  款冬蒲公英(Coltsfoot)是个早于父母出生的孩子,它穿着鲜艳的衣裳耐心地等着姗姗来迟的双亲。

  大豹毒(Great Leopardsbane)装饰在山中小屋的庭院里,从容而又淡定。它从来不装腔作势,偶尔低下头来,那种小小的羞怯,让轻风心疼。

  伯利恒之星(Star of Bethlehem)总是在阳光下卷起花瓣。这个敏感的巴勒斯坦姑娘,伸出温柔之手,拉下了天空的窗帘。

  野生紫罗兰(Common Dog Violet)从来不涂抹任何化妆品,这个素面朝天的女人是紫罗兰中的最清纯的种类。

  白延胡索(White Ramping Fumitory)是个好动的孩子,即使没有一丝风,它也总是跃跃欲试。

  白屈菜(Lesser Celandine)是个害羞的孩子,它只对着太阳开花说话,阴天一来,就躲藏在自己的影子里。

  猫眼草(Golden Saxifrage)只有花萼没有花瓣,它以变幻万端的眼神看着世界。

  天仙子(Henbane),花中最美的名字,却交给了一个邪恶的天使,它奇臭而剧毒,在犯罪记录里榜上有名。

  绿豹毒(Green Leopardsbane)总有第二次生命,春天的花儿谢了,秋天还会花开二度。

  小型水仙(Dwarf Narcissus)是一个沉默者,在一群朋友中经常扮演着微笑倾听的角色。如果有她坐在你的身旁,请住嘴,让你的眼睛去读她,此时你才会感受到那种来自于心底深处的震颤。许多人都是因为语言太多失去了思想和爱情。

  ****

  爱情经常伸出的它闪烁的蛇信子,

  花的瓣有种处女膜般的神秘。

  院落里有种可以抚摸的冷漠,

  那是骨子里有火的冰。

  我想将某一个时间化解开来,

  放在地面的阴影之处,成为池塘。

  有种想象可以使我消失自己,

  可以成为解说水的水,解说阴影的阴影,解说阳光的阳光。

  用阳光将阴影遮蔽,用阴影将阳光覆掩,

  我要将阳光和阴影搅拌成在一起,装在脑袋里,

  成为可以储存的思想。

  我感觉不到沉重,

  我一身轻松,

  我走了……

  篱笆·四月

  推门而去。一片篱笆,我置身其中。

  我融入其中:几乎发现不了我,我感觉不到我自己。

  我的手足因为某种失去而显得多余,

  因为没有行走而以为在行走,

  因为没有行走所以疲惫。

  我将头放在手上,将手放在肩膀上,将眼睛放在皱纹里,将心思放在远方。

  如果有一个别人的翅膀,我会将飞翔放在他的身上。 

  ****

  古埃及的妇女用绿朱草(Green Alkanet)涂红手指甲和脚指甲,于是有种圆润的美丽,有种被改装之后的妩媚。女人失去真诚的时候往往有一种行动肢体般的美。我想象着那些木乃伊浓妆艳抹地走过墓园,用手抚摸树的皮肤,树梢上的鸟儿纷纷坠落于地。

  帝王贝母(Crown Imperial Fritillary):植物界的教师,热心的教育家,是我们的校长。它的教鞭从不落下,他以温暖的话启开一个时辰,一个人,另一个时辰,另一个人。好像我们都是富有活力的瓶子,其上的木塞子都是他拔下来的。

  如果在花坛中开出五六朵黄冠贝母(Yellow Crown Imperial),这个世界就异常地绚烂了,就像一个院落里有一群美丽的女人。无论是玲珑的少女还是美艳的少妇,乃至一个半老的丰韵徐娘,都给人以一种刺伤般的美感。我就是那个袖手旁观的鉴赏者。 

  风信子(Common Hyacinth)在沙漠和荒地随处盛开,令疲惫的旅人倍感温馨与安慰。如果一个恋人靠在你的怀里休息,如果一只鸟儿站在你的肩膀上休息,如果一片云彩悬在你的头顶上休息,那么你就是风信子。

  野生紫罗兰(Pale Dog Violet)红颜薄命,在淡漠中透出凄然的色彩。由此我想起若干历史中的美女,并且对于从我身边悄然而过的一个陌生的女子表达敬意。

  蒲公英(Dandelion)总是散布着多情的种子,这个被风宠坏了的孩子,不负责地将精子撒在姑娘的裙裾上。

  虎耳草(London Pride)喜欢生长在背阳的山下及岩石裂缝处,有种持续的耐性,总有一天可以割开岩石,扎上翅膀飞到天空。

  野生水仙(Wild Daffodil)像一个孤芳自赏型的人。

  野生郁金香(Wild Tulip)是布拉特神的女儿,她为了逃离秋神贝尔兹努一厢情愿的恋慕,请求贞操之神迪亚那,把自己变成了花。

  一个多么好听的名字:君子与淑女(Lords and Ladies),却是一种非常奸诈的花,在开花时节会散发出强烈的气味,吸引苍蝇停在花蕊上,然后立刻闭上花瓣,以苍蝇的挣扎完成传授花粉的工作。

  山楂(Blackthorn)是花草的守护神,它是最适合当篱笆的素材:密生的形状、锐利的尖刺,不仅比真的铁丝网还更有效,而且美观大方。

  田野被水泥挤压成一道竖立的墙壁。

  天空被高楼扯拉成一张灰色的纸幡。

  有些黯然的星星,有些陈旧的破洞,

  某一个角落有一只上个世纪的虱子。

  一个人,时髦的女人,走过去了;

  一个人,潇洒的男人,走过去了;

  一个乞丐,不是你,也不是我,或者是你,或者是我,就这样,低着头走过去了;

  一个影子走过去了,我看到它确切地以人的姿势走向小巷深处。

  ———那就是我的影子。

  我以失去影子之后的惆怅与轻松看着我自己。

  堤岸·九月

  浪花以陆地上花的姿势在平面上舞蹈,水中之风。

  我是在堤坝上巡逻的蝼虫,与潮水相互眺望,共同相遇于一朵浪花。

  湿了衣襟,却跑干了细弱的双腿,没有人听到我大声的呐喊,

  我的声音虽然如此嘹亮,却在人类的耳朵之外,

  于是我对决口的堤坝负责。

  树木倒下成为长着翅膀的小船,鸟成为收敛了双翼的鱼,

  我对世界上最后一次洪水负责。

  将我写在纸上———诗人!

  将我放在沸腾而热情的水壶里吧,

  我是另一种波浪,喝醉了酒的沙岸。

  ****

  以秋麒麟草(Golden Rod)这条金色的长鞭抽打一下越来越沉重的地球,让它围绕太阳飞鸟一般地旋转,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长出了翅膀。

  紫宛(Fleabane)是善于说谎的植物,它说它的叶片可以驱散蚊虫,其实是为它们送去香烟和休憩。

  肥皂花(Soapwort)才是真正的净化剂,熬煮自己,化为泡沫,洗涤这个越来越脏的世界。

  秋蒲公英(Autumn Hawkbit)招蜂引蝶,是一个敞开衣服接纳男人的艳妇。

  番红花(Meadow Saffron)是忠贞贤淑的妻子。

  金凤花(Goldilocks)总是躲藏在角落里,设想着自己随时逃亡的路径。

  水仙(Meadow Saffron)是善良的苦药。

  拜占庭番红花(Byzantine Saffron)饱受胁迫却从不改变信仰,惨遭火刑之后捧出自己的笑声。

  海紫苑(Sea Aster)在其它植物无法生存的土地上生存,与盐为伍,与干枯的浪花成为邻居。

  山萝卜(Devil’s-bit Scabious)的茎部总是被恶魔啃咬,却仍然昂起头颅对着太阳张开嘴巴大声地说话。

  法国菊(Ox-eye Daisy)是花中的女权主义者。

  原竹(Field Mushroom)给了中世纪的精灵们新的粮食,使他们重新获得了生存的希望。二十一世纪精灵哪里去了?它们藏在原竹蕈下,打着哆嗦,没有了翅膀和笑声。

  当人类移民到美洲新大陆的时候,巨大秋麒麟(Gigantic Goldenrod)却逆流而下,到了西欧,这个叛逆的花,将腿扎在了大地之上,然后放下了自己的胳膊。

  ****

  我的心头上有一座堤坝,现在我需要一群蝼蚁。

  我需要:一根针。一声叹息。一个眼神。一次打击。一点安慰。一片云。

  我需要一个神。一个女人。一个男人。

  我需要一个被人忘却的人。一个时常被我念及的人。

  一个被我伤害的人,一个被我伤害之后依然关心我的人。

  一个被我关心的人,一个被我以漠然无视的方式关心的人。

  那道堤坝将我关闭了。于是在堤岸上有谁?

  海洋·十月

  堤岸之外,是辽阔的海洋。

  海洋是偌大的玻璃,它将全部陆地和天空收藏起来。

  它将全部的历史收藏起来,这个地窖之外的所在。

  这个总在阳光下散布阴影的人。

  这个浇湿太阳的头发的人。

  这个将珊瑚放在水底养育成神话的人。鲸鱼只是它的一滴汗珠。

  这个将绿树托举到山顶的人,现在返身而去。

  这个动态的凉爽之物,浮起我的身躯和思想。

  它将一个传递信息的瓶子推到史册之中。

  它狂笑不已。它优雅地漫步。它突然后退到离你很远之地,然后盘膝而坐。

  这个有着小叹息和大叹息的人。

  这个张开嘴唇就吞噬了万物的人。

  这个关闭了全部的嘴巴低头不语的人。

  这个以一只胳膊将地球送到太阳里的大男人。

  这个几乎被我搂在怀里的温柔的小女人。

  海洋以一种姿势站在我面前,以另一种姿势坐在我身后。

  我正在寻找海洋的翅膀。

  寻找翅膀之上的一根管羽。

  寻找管羽之上的一根茸毛。

  两行脚印从远古走到今天,走到海水里,走到时间的深处。 

  ****

  雪花莲(Autumn Snowflake)在海风中爽朗地笑着,它散布于地中海沿岸,像走在海滩上的渔夫那样满足而轻松。

  青莴(Southernwood)从来不在英国开花,虽然那里的人都是绅士,这个羞怯的姑娘,总是待字闺中。

  蘑菇(Saffron Milk Cap Mushroom)是适合咀嚼的花,是花中的甘蔗。

  冬青树(Common Holly)无论风霜雪雨,总是将果实抓在手上,等候着冬天饥饿的鸟儿。

  秋菊(Autumn Helenium)总是被人放在室内,它残缺了身躯,却仍然盛开着微笑。

  香矢车菊(Sweet Sultan)将鞋子舍去,在花丛中过着赤足生活。

  树蘑菇(Wood Mushroom)是个神经质,用手触摸它就会改变颜色。

  茴香(Common Fennel)是一种才色兼备的植物,生活的调味品,在你们的嘴里,在火焰与铁之上。想象采摘茴香的手,想象一个戴着红头巾的姑娘,想象她在厨房里忙活的模样,想象她老去了之后更加可爱的模样。

  欧洲浦菊(European Michaelmas Daisy)和松树是朋友,它们常常聚在一起,畅谈友谊与时间。

  蓝色法利敏(Blue Fleabane)是敏捷之草,总是在开垦的荒地最先萌芽。

  波斯菊(Perennial Coreopsis)即使被栽种在烟雾覆盖的工业区,仍可延生下去。很快它就会成为人类唯一可以看到的花卉,这个坚强的花,每一个细胞都在化学的污染之中,像每一个路过它的人。